第104章
2024-10-10 15:37:16
作者: 刀豆
老家有宅有地, 還有僕人,日子倒也能過。一家大小安頓下來, 已經是入了冬了。天下傳出皇長子出生的消息,配合著皇長子的出生, 皇太后宣布罷令, 正式將朝堂權力完全移交給新帝。
雁城太守, 和李益是故交,時常來宅中閒談, 談論起朝中的事情, 說:「你現在罷官只是暫時的, 你是太后的親信。依我看, 皇太后是為了罷令,提前將你支走,避免落入這場政局風波。等這段日子過了, 不管是太后, 還是皇上,說不定都會重新起用你的。你要是閒著,可以到州府走一走。」
他說:「刺史招你去就任,讓我來問問你,你去嗎?」
李益嘆了口氣:「夫人在重病,我去不了,過段時候再說吧。」
雁城太守說:「家下有僕人伺候, 也不必太牽掛。我看尊夫人的病,一時半會也好不了, 你總不能日日陪著。再說州府也不遠,也就兩三日的路程,也能時常回家的。」
李益推辭道:「算了吧,還是過些日子,明年開了春再說吧。」
「這樣也好,反正今年已到了年底了。」
雁城太守起身告辭了,李益送出門外。
臘月的天空飄著鵝毛般的大雪,他穿著灰布袍子,感覺有些冷了。
冀州靠南邊一些,怎麼覺得比平城還要冷呢。他回想起平城的冬天,可能因為一直待在宮中或官署中,有炭火溫暖,所以沒感覺冷。京中的宅院也暖和一些,接了地爐。他許多年沒在鄉間待過了,家中這宅子著實冷清,門口的石階上都長出了碧綠的苔痕,僕人三兩個,連個做飯的廚子都沒有。
李羨是受不了寂寞,回到家中,便被州府的刺史請去當參軍,和州中一干青年俊秀、舊遊打成一片,日日宴飲歡聚,十天半月也不回家門。把幾個兒女,還有家中一堆事情,全丟給李益。李益也沒奈何,又不能不管。幸而慧嫻雖然生病,倒也還是能起坐行動,她閉門不出,便擔當起教育兒女的重任。
他離開客室,回到臥房,見屋子裡生著火盆,慧嫻正坐在榻上,手裡拿著書,教幾個孩子讀書識字。端端、阿芳、阿龍三個孩子,都圍在她身邊,嬸嬸嬸嬸的叫。桌案上還擺著好幾盤的小點心,翻的亂糟糟的。
李羨成天不著家,不管孩子。端端和阿芳沒母親,便天天依著慧嫻和李益。
看到丈夫回來,慧嫻有些笑容,說:「客人走了?」
李益在外間洗手,用帕子擦乾水:「走了。」
慧嫻說:「找你說什麼事了?」
李益說:「就是閒聊。」
他掀開內室門口的帘子,走進去,往席上坐了,手攏在火盆上烤了烤。看慧嫻教孩子的書,是毛詩。
慧嫻說:「你反正整天閒著,不如教他們幾個讀書。」
李益道:「我沒心思,也沒空閒。我準備過些日子,送他們到盧禛老先生的私塾里去,跟先生讀書。我跟阿兄小時候也在這位先生的私塾里讀過書,先生人品很好,又有才學。」
慧嫻說:「怎麼了?你要走嗎?」
李益說:「刺史大人來相請,等明年,我也想去州府走一走。」
慧嫻說:「你在京城待了這麼多年了,小小的州府有什麼好看的,也沒幾個俸祿。我看大哥更他們在一起,成天就是吃喝玩樂。」
李益道:「待在家裡太悶了。」
慧嫻道:「你們悶,我也嫌悶呢,整天待在屋裡。」
慧嫻聽說他想去州府任職,就有些不大高興。
然而她也沒說什麼,只是眉頭皺起來,嘴唇微微撅著。
坐了一會,李益問她:「想吃什麼?」
慧嫻說:「隨便吃吧。」
李益又出去,跟婢女吩咐晚飯。慧嫻前幾日在鄉中雇了個廚子,今日才剛到,第一回下廚掌灶,頗弄了幾樣好菜,有牛羊肉,有地方特產的生鮮。家人一處用晚飯。然而慧嫻的心情似乎是被他說要去州府的事打擾了,飯菜很好吃,她卻只嘗了幾口。
晚上,阿龍跟端端阿芳他們去偏房睡,李益上了床,慧嫻摟著他,靠在他懷裡,難過道:「你能不去嗎?你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家裡,也沒人陪我說話。寂寞得很。」
李益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總不能就這樣在家中養老了吧。」
慧嫻嘆道:「哎,你離開一會,我就難受。」
李益道:「州府也不遠,幾日就回來了,得了休沐我就會回來的。」
慧嫻道:「你去了州府,不要成天跟他們花街柳巷的喝酒胡混,沒必要的應酬就免了吧,又不是在朝中。」
李益道:「不至於的。」
慧嫻偎在他胸口,撫著他臉吻了吻,直嘆氣:「哎,其實我想著你就在家裡也好,幹嘛一定要出去就職。」
李益道:「家計總要維持。」
慧嫻輕聲說:「抱抱我,季棠,我想你了。」
慧嫻似乎是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紀了。
她這幾個月,身體一直不好,老是害病。但是夫妻兩同床共枕,她夜夜都要索要。李益一開始滿足她,後來就有點招架不住,身體真吃不消,但又不能明說。有時候睡著,她手摸過來,他就裝作睡著了不回應,反而慧嫻鍥而不捨要挑逗,或者直接開口,他便無法拒絕。夫妻恩愛,自然是好事,但時間久了也容易發悶,於是過完年,州府再度徵召,李益便應邀去就職了。
他出發前兩天,慧嫻剛剛好,懷了身孕。
慧嫻多年前是懷過身孕的,只是身體不好,沒留住,這些年也沒有再孕。突然懷了孕,李益也很意外,同時又擔心,怕這個又保不住,反而連累她傷了身。但慧嫻很高興,只說要當母親了。
李益收拾好了行囊,又不得不放下。
他擔心慧嫻的身體,決定暫時不去就職了,等慧嫻生了孩子再說。
慧嫻肚子裡有了個孩子,反而不害怕了,好像是吃了定心丸,倒勸他說:「已經說好了去的,臨走又推辭,也不好,你還是去吧,州府也不遠,得空回來就是了。」
李益說:「可要是……」
慧嫻說:「沒大礙的,我身邊有人照顧,你放心去吧,我沒事。」
她高興笑說:「等過半個月,你回來看,我肚子就大一圈了。」
李益抱著她,也不知道說什麼。
慧嫻依在他懷裡,說:「咱們有了孩子,以後就再也不怕分開了。你不知道,以前跟你在一起,我總是沒安全感,現在我什麼都不擔心了。你要去就職就去吧,家裡交給我就好。我一個人能行的。」她拍了拍他的臉:「你只管放心。」
她說的信誓旦旦,李益也只好應了。
不久後,李益去了州府。
到了州府的第一日,便被一群人拉去酒樓,說是剛到,給他接風。在座的,他兄長李羨,同鄉的舊遊,同學,一眼看過去全是熟面孔,同僚們十分熱情,待他如賓客。小州縣,人際關係畢竟簡單一些。少了朝堂的爾虞我詐,李益心情莫名也開朗了不少。離京數月以來,第一次感到空氣新鮮。席間的菜餚也豐盛可口,他被勸著飲了不少酒,一杯接一杯。
他坐在暢怡樓上,此地是個好地方,風景秀美。背後就是二樓的欄杆,一株古柳挨著樓檐生長,將碧綠的柔條垂在他身後,案上美酒佳肴,遠處是綠柳如煙,而清風拂面。
一群關心國家的官吏,席間,又談起朝中的事。話里時時有皇帝,太后的名字,他聽著,只是面帶笑意,低著頭,一個人飲酒,假裝自己不曾認識過那個人,也從未和她相熟過。眾人笑笑嚷嚷,插科打諢,說了一堆,李羨笑打住道:「莫談國事,莫談國事,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隔牆有耳。」
眾人都笑,亦說:「對,對,隔牆有耳,莫談國事。」
莫談國事。
她的名字,對他而言,已是不可提及的了。
他喝了許多酒,頭昏昏沉沉的。他醉了,他起身來到欄杆處憑欄遠眺。他醉了,神魂顛倒,身體發軟。一根冰涼柔軟的嫩柳從樓檐處落下,正好掃在他臉上,那癢酥酥的觸感讓他回味起了女人的手。他渾渾噩噩,伸手牽著那細嫩柳枝,壓在面上,臉一蹭一蹭地,感受那種愛撫。
一同僚叫他沒答應,上來扯他袖子,扯不動,見他抓著那柳枝子磨蹭,頓時氣笑了,叫大夥一起看:「你們瞧瞧,他在做什麼?」
眾人一看,忍不住都笑了。
因為他那個動作很曖昧,很像是發。騷,同僚拉他:「怎麼回事?你這才剛離家,就想夫人了?」
在座皆哄堂大笑。
眾人來了興致,離開酒樓,又約了一大群,往教坊去訪妓尋樂。車上,李羨看他有點不行了,拍著臉頰說:「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我看你再喝,一會要走不動道了。」
李益昏昏欲睡道:「沒事,一道去吧,大家都去,我不去說不過去。」
到了教坊,又是酒和菜,擺了一桌,一人叫了一名□□陪伴佐酒。這幾位,包括李羨,都是時常來此地的熟客,都有熟識的相好,落座就點了名字。李益醉的東倒西歪的,靠在李羨肩上搖晃,眾人開他的玩笑,要給他叫兩個人,李羨連忙給攔住了:「算了算了,他醉了,咱們玩咱們的,不管他。」
眾人笑道:「怎麼能不管,他剛才不是想嘛,給他叫兩個好的。」
李羨笑說:「他不行,他家裡有個母老虎,知道了要發威的。」
眾人聊起李益家中的母老虎,李羨把慧嫻一番渲染,弄的在座都笑,揶揄中夾雜著羨慕,紛紛開起玩笑。
眾人又要給李益勸酒,李羨再攔住了:「莫了莫了,他醉成這樣了,真不能喝了,待會走不動道,我還得費勁把他抬回去。莫了莫了,咱們自己喝吧。」
眾人起鬨說:「咱們今天是給他接風。」
李益馬車一路過來,醉的更厲害了。大家出來尋樂,一時半會散不了,不知道要玩到什麼時候呢。李羨招手叫來一名奴僕:「弄一個乾淨房間出來,他不行了,我扶他去躺躺。」
奴僕收拾了房間,李羨攙著李益進去,將他放倒在床,脫了靴子,外袍,拿水給他擦了擦臉。奴僕驚奇道:「真不中用,這才剛進門,還沒喝吶,就醉成這樣啦?」
李羨說:「給我弄點醒酒湯來。」
那小奴僕說:「有呢,常備著呢,就防這些酒鬼,我這就拿去。」出門去拿醒酒湯。
李羨這邊扶著李益,又感覺他身上酒氣太重。李羨時常參加這種宴聚的,看起來天天在喝酒,但其實有分寸,並不會當真多喝,席上也沒留意,李益竟然醉成這樣。他胸前袍子有點汗熱,起身想理理衣服,李益卻拽著他的手不放。
李羨說:「你今天是真壞了,我剛才就看你不對。」
李益伸手想摟他,李羨扯開他亂摸的手,睥睨道:「你摟我做什麼呀?我又不是娘們兒,別跟我借酒撒瘋,乖乖地躺下睡覺。」
李益緊抱著他不放,也不出聲,只是眼淚在流。李羨無奈得很:「真喝多了,讓你不要喝那麼多的。」
他掏出手帕子給他擦臉。
一會,小奴僕回來了,端了醒酒湯,跨進門,說:「這郎君還哭上啦,怎麼醉成這樣了呀。」
「該不是遇著傷心事了吧。」小奴僕端了醒酒湯來,「把這個喝了,喝了睡一睡就好了。」
那碗還沒比到嘴邊上,小奴僕驚叫一聲,一讓,李益身子一傾,一張嘴,只聽哇的一聲,酸水吐了李羨一身。
李羨跳了起來:「你慢些,慢些,吐之前能說一聲嗎?」
他急忙拉過床邊的痰盂,給他接住,拉過他手放在痰盂肚子上:「來,你抱著這個吐,我要去換個衣服。」
李羨把髒袍子脫了,返回來看他,見他已吐完了,那小□□給他漱了口,擦淨了嘴巴,正在收拾地上。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也沒流眼淚了,看起來是清醒了。
他安安靜靜的,目光不動。
李羨走過去,按了按他肩膀,關切道:「沒事吧?」
李益道:「沒事。」
李羨說:「好些了?」
李益說:「好些了。」
李羨知道他心情不好,但是不想問,也沒法問。他在榻邊站了一會,感到沒什麼話說,發現床上有被子,便拉過被子給他蓋上,輕聲道:「你休息一會吧,這會起來頭暈,睡一覺就好了。」
李益閉了眼,沒說話。
李羨道:「那你睡,我去了?他們還等著呢。」
李益道:「你去吧。」
那次醉酒過後,再有宴會,李益也不飲酒了。
州府清閒無事,公務也不忙,一群同僚們時常出去遊玩酒聚,倒也無憂無慮。李益一個月回家一趟,陪陪慧嫻。他擔心慧嫻的身子,幸而,沒有什麼大礙,醫生說她很健康。
如此到了快入冬時,孩子出生了。
是個男孩,而且健康。
慧嫻非常高興,臉上洋溢著為母的喜悅,那時臘月,李益決心辭了州府的職位,回到家中,專門陪伴慧嫻。
李羨知道他在州府呆的不快活,問道:「這回辭了,接下來你又打算去哪呢?總不能就待在家吧。你要是想陪慧嫻,不如請幾個月或半年的假,等孩子大一些再回來。」
李益道:「還是辭了吧。」
其實也不只是為了慧嫻,他在州府呆了快一年,已經感到十分無聊和厭倦了。不知道為何,自從離開京城,不管在哪裡待著,超過一兩個月,他就開始厭倦,膩味。
他想,去別處走一走。
他毅然辭了,李羨也勸不住。
回到家中,他專心陪伴慧嫻和孩子。北方習慣給小孩取猛獸或者猛禽的小名,他給這孩子取了個小名叫老虎。
慧嫻很快能下地,每天的生活就是給老虎餵奶,給他洗澡穿衣服吃飯,嬰兒的出現,給夫妻兩帶來別樣的生趣。李益一直在家中呆了將近一年,到老虎長到能被大人攙扶著蹣跚學步時,他再次感覺在家中呆的有點膩了。此時慧嫻也不需要人陪伴了,他決定再次去謀職。這回,他選擇了去長安。
長安的高曜,手握重權,是個人物。高曜帳下有他相熟的朋友,他寫了封信給好友,讓好友替他舉薦,很快,高曜便十分殷切送信來,請他去長安,擔任軍中長史。
李益辭別妻兒,出發往長安。
慧嫻捨不得他去那麼遠,但又無法勸阻,臨別前,很是傷感了幾天。李益其實也不忍心丟下他們母子,畢竟,長安路途遙遠,不是州府,可以時時回家。他們孤兒寡母的留下無人照管也可憐,思索了一番後,他決定帶慧嫻一起動身。
慧嫻又有點不願。
長安太遠,人生地不熟,李益又不知道能呆多久,萬一有呆幾個月就辭了,太折騰了,但經不住心中不舍,最後還是跟著丈夫一起動身了。
高曜待他甚厚,知道他帶了妻兒,特意讓人給他置辦了一座小小宅子。地方不大,但是位置繁華,鬧中取靜,是個四面合圍的小院落,還贈了他兩個婢女。慧嫻很快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她無聊的時候,在院子裡開闢一塊地,種起了蔬菜。
李益不太參與官場中的應酬。
高曜時常在府中設宴,高朋滿座,夜夜笙歌,回回邀請李益,李益從來推辭不去。白天去署中做事,日暮便歸家,慧嫻張羅好了飯菜在家中等他,一同用飯。除此以外的,他不想去關心。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慧嫻高興地告訴他:「老虎今天會自己走路了,今天沒人攙扶他,他自己走到門外去,撿了一片樹葉子回來。」
李益笑道:「真的?他哪撿的樹葉子。」
婢女拉著老虎洗完手,從房中出來。老虎看到他,也不要人攙扶,自己邁著小腿走上來,叫:「爹爹。」
老虎長的白白嫩嫩的,眼睛特別烏黑,過了一歲,骨骼的輪廓長出來,就能發現,他跟李益的確非常相似。李益蹲下身將他抱起來,看到他額頭上有塊烏青,問道:「怎麼了?這怎麼腫了?」
慧嫻說:「下午我沒看住,他撞樹上了。」
李益揉了揉老虎額頭上的包,說:「疼不疼?」
老虎呀呀說:「可疼呢,都哭了。」
李益說:「都哭了啊,爹爹給吹吹。」
慧嫻說:「飯好了,快洗手準備吃飯吧。」
李益抱著老虎回房中去,慧嫻含笑跟在身後進門。
老虎長的很快,眨眼就能跑路了。
有一天,慧嫻說:「老虎快兩歲了呢。」
李益一算,大吃一驚地發現,原來他離開京城已經有三年了。
在長安呆了兩年之後,李益再次想走了。
高曜野心勃勃,對朝命時常陽奉陰違,對朝廷也不恭,李益總擔心他有朝一日會反叛。就算他不先動手,朝廷也會先動手的。留在這裡,不是長久之計,來日恐怕要受牽連。
就在他思索何去何從的時候,朝廷忽然下旨,徵召他回平城,擔任尚書郎。
他兄長李羨也得到詔令,起復一五品官職。
他感覺到這封旨意有些不尋常。
他想,這不會是太后的意思,應當是皇上的意思。
太后是不會徵召他的。
太后,他想,她大概此生也不想再看見他了。
只是,皇上為何會突然徵召呢。
他心裡不安,去信去詢問他兄長李羨的打算。李羨對此事也覺得很奇怪,他一時沒回復,但很快,朝廷又下了第二道徵召令。
一直等到第三道詔令下來,他估摸著,這遭是躲不過去的了。
某天夜裡,他收到了一封密信。
是馮憑。
是她的字跡,勸他不要回京城。
熟悉的字跡,激起了他心中久違的波瀾。
他知道自己其實是想回去的。
儘管有不安,有擔憂,但還是想回去。
他走了許多路,到了許多地方,心情總是陌生,又陌生又厭倦。總是待不了多久,便想離開,想回去。回去他曾生活過的,最熟悉的地方。他喜歡平城這個城市,喜歡平城宮這座皇宮。
高曜勸他不要回京,說:「皇上先前就和太后不和,你是太后的親信,皇上怎麼會突然召你回京呢?」
然而,長安已不可久居。
他不敢帶慧嫻回去,仍舊送她回了冀州。慧嫻得知他又要回京中去擔職,十分傷心,哭了好幾天。
他辭別家鄉,再次踏入了闊別三年的平城。
夢中的平城。
他已經忘了自己曾有多思念這個地方。他魂牽夢繞的所在,他在一場有一場的歡宴過後,腦海中恍惚想起的地方。
他不曾見到她。
儘管,他日日出入宮,但是從來不曾見到她。
她從來不露面。
朝堂上看不到她。
宮宴上,也沒有他的影子。
他覺得這樣很好,他亦沒有勇氣再和她相見,再見太難堪了,不如不見。然而他知道她離她並不遠,他們生活在一座皇城。
拓拔徵、劉孝仁、長孫侯等謀反一案,是他和李羨參與並策劃了的。拓拔泓遇刺一事,也是他參與並策劃的。
而幕後的主使者,是楊信。
楊信持著一封書信找到他,告訴他:「我想跟李大人商量一樁事。」
那是太后的字跡,李益看完,頓時明白了。
楊信低下身,看著他眼睛,壓低了聲音,道:「過幾日,皇上要去禁苑中狩獵,太后要他死。屆時需要李大人相助。」
李益吃驚地看著楊信。
她要弒君?
他沒有太吃驚,只是有一點吃驚。或許,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他將這話在心中斟酌半晌,繼而問楊信:「娘娘打算怎麼做?」
「廢了拓跋泓。」
楊信道:「殺了他。」
他道:「只要皇上一死,咱們可以立刻扶太子登基,然後由皇太后垂簾聽政。屆時朝堂便可重新回到太后手中。只要能控制好局面,事情就能順利,一朝天翻地覆。」
李益道:「有哪些人?」
楊信看他有意,遂坐在案前,目視了他一眼,手指蘸著杯中的茶水,一筆一划,在案上寫了一排名字……。拓跋徵、劉孝仁、長孫侯……一共十一個人。李益如此認真看了半晌,忽然感到有些不妙。
不夠。
沒有最重要的人。
僅靠這些人支持是不夠的。他憑他的直覺,就知道這計劃絕對不妙,失敗的可能太大了,沒什麼希望。
等一排名字寫完,沒有他想看到的人,他有些擔憂道:「這不行,不夠。這樣太危險了。」
他問道:「元子推怎麼辦?宗室諸王,他們不會允許太后這樣做的。若是他們反對,咱們會立刻陷入危險。」
楊信道:「若他們聽話便可,不聽話便殺。」
李益道:「高盛呢?其他大臣呢?」
楊信淡淡道:「他們都是兩面派,誰掌權,誰說話就聽誰的,只要咱們手中握有太子,他們不會說三道四的。」
李益道:「我還是覺得,這太危險了。」
楊信看他猶豫,道:「但凡做這種事,都有危險,不冒險怎麼能成大事。有什麼政變是全不冒險的?」
「還是不能如此草率。」
李益道:「這是要送命,一旦失敗要株連九族的,而且也會牽連太后。咱們不能冒這個險,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楊信變了臉色了。
他站起身來,忽冷道:「李大人,你該不是怕了吧?」
半晌,李益道:「我能否見一見太后。」
楊信道:「這件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讓我來聯絡你,說你會相助。」
他危險的目光看著李益:「我有點擔心,太后不會看錯人了吧?」
李益道:「楊公,不是我膽小怯懦,只是我認為眼下時機還不成熟。」
楊信冷道:「等他羽翼豐滿,咱們就更沒有時機了,只有現在就下手,或可有一線生機。咱們不能再猶豫。」
李益竟不知道,原來她跟拓拔泓的關係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
他知道,她和拓拔泓之間一直是有些齟齬的,但那都是暗地裡的心思,表面仍在儘量維持,力求合作,避免爭鬥,卻不料他離開的這短短三年,已經發展到了要置對方於死地。
當初因為罷令的事,她遭遇了什麼,承受了多大壓力,他根本不能去想。這些年,她怕是也忍夠了。
他努力平復著情緒,堅持道:「咱們不能拿太后去冒險。這樣做,不光咱們有危險。你我死不足惜,可若皇上知道了,必定會連累了太后,害了她性命。」他其實隱約猜測道,這可能並不是真正太后的意思,只是楊信個人的意圖。
「她現在這樣活著,比死又好的了多少呢?」
楊信道:「既然沒有差別,不如放手搏一搏,成敗就在此一舉。」
他看著李益道:「你若不做,我就去做。你要是怕了,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密。李大人,太后如此信任重用你,對你深情厚誼,難道你卻對她的處境不聞不問嗎?」
這句話切切實實觸動了李益。
李益道:「她現在……怎麼樣。」
楊信道:「她怎麼樣?你難道不知道嗎?」
李益搖搖頭,否認道:「我不知道,我沒見著她,我從哪知道。」
楊信沉默了半晌,道:「她現在很不好。」
李益聽到這句很不好,心驀地一驚,好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辭了一下。他驚訝道:「怎麼了?」
楊信道:「皇上的為人,你難道不知道嗎?」
李益啞然,許久道:「楊大人但有所需,我必萬死不辭。」
楊信聞言,面色轉晴,笑道:「有你這句話,咱們大事必成了!」
楊信坐下,開始和他從頭商議,仔細規劃此事。
他們一起列了一份名單,針對朝中的大臣,眼下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可以拉攏的,哪些是必須要除掉的。要除掉的人當中,哪些是要立刻除掉,哪些是要往後再行除掉。朝中的職位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凡是重要的位置,都要事先先做好安排。
每一步都考慮周全了。
在哪裡動手,什麼時候動手,有哪些人參與。拓拔泓死之後,下一步如何,推皇太子登基,邀請太后垂簾聽政。殺人的事,是楊信那裡安排,李益這邊要做的事是協助太后,控制好京中局勢,以免發生變動。這件事很複雜,需要反覆地斟酌商議,防止任何突然的變故或不測。大致拿定之後,細節還要具體安排。
有可能會失敗。為了避免一旦事敗,牽連到太后身上。楊信需要全身而退,所以這其中的事,楊信均未直接參與,他只動了一番嘴,全都交給李益了。只要李益不供出來,沒人會知道太后是主使。就算供出來,全憑一張嘴,沒有證據。
這是應當的。
李益心想:要是楊信直接參與,一旦追查起來,太后勢必承擔罪責。
行動之前,他計算過,這件事有五成成功的把握。
然而失敗了。
事敗泄密,拓跋泓逃過一劫,很快開始追查其事,抓捕與案的黨羽。
李益、李羨一併入了獄。
他和李羨被分開審訊,司隸校尉府,李因問道:「你參與拓跋徵,長孫侯的謀反,欲弒君圖篡,你承認嗎?」
他矢口否認:「沒有。」
李因道:「我有證據顯示,此事你確實參與了,而且還是其中的主謀。已經有人招供了,供出了你的名字。」
李益道:「有人?有人是誰?」
李因道:「招供的人昨夜已經被滅了口,的確是我們看管不力,我自會向皇上請罪,但供詞如山,罪證確鑿,這事你跑不掉。」
李益道:「你打算拿一個死人的話當證據嗎,你覺得這樣的話皇上會信嗎?別告訴我你們司隸校尉府原來就是這樣審案的。」
李因道:「難道證據是假的?」
李益心如死灰,平靜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李因道:「你的意思,是有人陷害你了?」
李益道:「的確是陷害。」
李因道:「誰陷害你?」
李益道:「誰陷害我,這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區區一個四品尚書郎,手中又無實權,我弒什麼君圖什麼篡。就是我想這樣做,誰又會聽我的,李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既無那個膽子,也沒有那個本事,我也不知道怎麼落到你手裡。」
李因乾笑,道:「你自然不能篡位,不過據我所知,你們是想謀害皇上,利用太子,扶持太子登基。你雖然是區區一個四品尚書郎,那只是眼下,你可曾是皇太后的親信呢,當年擔任中書令,朝廷的什麼詔令、政務,不經過你的手?你在朝中的人脈關係可不淺,策劃這樣一件事,對你並無難度。」
李益道:「李大人說笑了,絕無此事!」
李因冷笑一聲:「李大人,何必如此倔強呢。只要你說出幕後的主使者是誰,興許能從輕發落。」
李益道:「李大人,我既然沒有參與此事,哪來的幕後主使者。如果你有證據,儘管拿證據,你問我,我只能照實回答你沒有。」
李因切了耳,低聲道:「你們怎麼會想立太子呢?太子可一直是太后在撫養,這事當不會和太后有關吧?」
李益冷聲道:「李大人,你這是在誘供了。太后一直處在深宮,對朝事不問不聞,連我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可能和我合謀呢。」
李因猛然變了臉,道:「你既然抵死不認,那我只能得罪了。」
他吩咐獄卒:「給他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