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2024-10-10 15:37:13
作者: 刀豆
三年前, 在長安。
某個夜裡, 高曜和李二公子談話, 談起朝中事。
李益不無提醒地說:「各地宗主、都護,執掌兵權,坐地為豪強, 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朝廷一直有意要拔除此患。而今聖上也是個頭腦英明, 雷厲風行的, 將軍有想過, 有朝一日他拿你等開刀,要削奪你的兵權, 將軍該怎麼辦嗎?」
高曜說:「皇上?我看皇上年紀還小,當不會有這個想法吧?」
他說:「我倒是擔心太后。」
李益擺擺手:「不,你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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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太后是不會做這種事的。以我對她的了解,太后為人處世, 剛中帶柔, 看似果斷, 實則小心謹慎。她不會做這種犯眾怒的事。可皇上就說不定了。當今聖上, 野心不小,你該擔心的是他。」
高曜說:「你有什麼想法?」
李益建議說:「真有那時, 為了自保, 唯有棄舊君,立新君。」
高曜說:「哪個新君?」
李益說:「李夫人所出的皇長子,而今在太后身邊。太后為了撫養皇子而罷令, 他肯定會被立為太子的。」
高曜想起聽聞的一些流言蜚語,道:「我倒好奇,李夫人這孩子,真是李夫人生的?我怎麼聽說,這孩子其實是太后所出,只是放在李氏名分下,太后是為了娩乳才罷的令……。」
李益聽了,很無語的樣子,斜了眼睥睨他:「先帝死了這麼多年了,太后哪去生個兒子,夢裡神交的?」
高曜道:「她跟那位啊,你在京城,天天出入宮,你不知道?」
李益白眼道:「我天天上朝,可沒見她什麼時候大過肚子。」
高曜道:「看來還真是謠傳啊?」
李益道:「謠傳不謠傳我不知道,不過這孩子,千真萬確是李氏所出,千真萬確是將來的太子。我朝的慣例從來,立長不立嫡,更何況,這孩子還是太后親手在撫養。」
高曜說:「你說的有理。」
李益道:「若立新君,新君年紀尚小,不能親政,屆時由太后輔政。太后畢竟穩重老成一些,只要她主事,不會對你們太刻薄的。」
高曜心中想的是 ,幼兒婦女,畢竟比青壯的男子更好掌控一些,李益這話說得對。
李益在長安呆了約摸一年,高曜和他成了好友。
對於李益和太后的緋聞,高曜是聽過一些的。不過,聽歸聽,高曜始終是不大相信,覺得這只是傳聞。太后年紀輕,思春是正常的,李益這人相貌長的英俊,那年輕皇太后,天天看著這麼英俊的臣子在面前晃,能沒點紅杏出牆的心思麼?換了他他也出啊。但李益,這么正經嚴肅的一人,從來不拈花惹草的,跟他夫人一直感情又好。說他跟太后有那啥,高曜打死都不信。就算有,人家肯定也是被逼無奈的。高曜覺得,肯定是皇太后垂涎李大人。
出於對朋友的尊重,他也沒有問起過李益這事,偶爾談話時談起皇上、太后,李益的神情,也沒什麼異常。高曜便心裡認定那些傳言只是些捕風捉影的緋聞了,畢竟麼,哪個美男子身上沒有幾件緋聞。高曜是真心同李益交好,這人相貌美,性情也好,做事風格跟他也合得來。難得的朋友。
後來李家遭難,他心裡頗惋惜。
拓跋泓要削除宗主兵權,他想起李益的話,只是皇太后並不肯跟他合作……
時間再往前推兩年。
李益走出宮門。
他心事疲憊已極,人像一片懸掛在樹枝上,搖搖欲墜的枯葉。
眼睛痛,口乾舌燥,雙腿沉沉像被人抱住似的,身體又仿佛在雲中漂浮。
這將是他最後一次踏足這皇宮了。
終於還是到了這個地步。
他想不出什麼,只是覺得心有點麻木。愛情,愛到最後成了這般難堪的樣子,相對怒目,已經無法收場。
他太累了。
他懷疑自己已經糊塗了,說了什麼糊塗的話,做了糊塗的事。是不是錯了,不該來求她,讓她放過慧嫻?是不是他真的做的過分了?他不願讓她傷心,她不能讓她傷心。她已經傷過一次的心了,他不能做那個第二個往她心上扎刀子的人。
他頭昏腦漲地想:我這究竟是怎麼了……
他想要水,想洗洗臉,他想睡個覺,好好清醒清醒,也許睡一覺起來,他會想到別的辦法,也許醒來,他會知道該怎麼選擇。他騰雲駕霧似地出了宮,騰雲駕霧地上了馬車,騰雲駕霧地回到家中。他聽到家人的哭嚎聲,在堂屋裡,一家上下的人全圍在那哭,屋裡停放著一具屍首,用白布裹著。
他走進人群,揭開那遮布,看到熟悉的臉。
慧嫻。
他心裡還是麻木。
傷心,然而哭不出來,悲痛還是苦澀,都已經耗盡了。
家人哭著說:「是牢里送出來的。」
他看了許久,忍著痛,閉上眼睛,長嘆一聲道:「準備喪事吧。」
說完這句話,他回到房中,關上門,背靠著,眼淚已經下來了。
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抬手,抹去了臉上淚水,只是那淚水抹去了仍然繼續往外流。他手扶著額頭,曲了胳膊肘撐在案上,任著眼淚下落。目光注視著案上的奏疏,寫了一半,本要上呈的,淚水落下,打濕了字跡,墨洇了一片。
她這樣做,是鐵了心和他了斷了。
他起身,就著盆中的冷水洗了一把臉。
後半夜,宮中來人傳旨了。
……。
聖旨如刀,壓在人頭。
說離京,馬上就要離京。御林軍的人,幾十人,就守在宅子外頭,奉太后的旨意,催促他們離京。
慧嫻的喪事,來不及辦了。李益連夜派家人去棺材鋪要了一口現做好的棺材,將人洗斂了裝進去。他和李羨則是忙著打點行囊,清點家中的財產,帳目,安置家下的僕人等等。太后不知道哪裡派來的一群凶神惡煞的人,催促叫嚷,剋扣著錢財帳目,不許帶走,只是趕人:「太后有命,必須天亮之前就離京,不得延誤。只許人走,財產宅邸都由朝廷處置。」
天亮時,李益匆忙上了馬車,同行的只有一個丫鬟,兩個小僕。僕人在地上走路,一輛大車拉著慧嫻的棺木,丫鬟在後面扶棺,一大家子,四五個人,心酸落魄回冀州。
李益,李羨,還有幾個孩子,擠著一個大馬車。阿龍一路上都在哭,端端阿芳也是呆呆的,可憐巴巴依著父親。李益和李羨被擠肩膀緊緊挨在一起,卻都各懷心事,互不交流。
「回冀州就回冀州吧。」
李羨大概是看他難受,反而出聲安慰他了:「回去也沒有什麼不好。家裡還有幾套宅子,有幾百畝地,夠咱們安穩度日的了。其實我也早就想回鄉下了,遠離朝廷的紛爭。這些年紛紛擾擾的看夠了,也看累了,回冀州也挺好。」
李益不說話。
李羨說:「還記得咱們當初隨父親上京的事嗎?當時才不過七八歲,第一次出遠門,就是上京城。你我都很歡喜,一路不停地問這問那。當時沒想到一生就留在平城了。」
他笑了笑:「而今也沒想到還能回去。」
「我也蠻想家了。」
李益提不起精神說話。
李羨說:「回去把慧嫻安葬了,咱們兄弟以後,好好地過日子吧,這一大家人,而今也只剩咱們幾個了。」
他抱了抱兒子,女兒,把端端、阿芳、阿龍,三個孩子一併攬到懷裡。李益這麼多年一無所出,但他不孤單,他有三個孩子。他也不覺得弟弟孤單,他的孩子就是弟弟的孩子。
孩子都很可愛,很寶貴。
他對女人,沒太留過多少情,都忘了,但孩子們一個個都在他身邊。
李益聽他提起慧嫻,忽問道:「路途遙遠,屍身會不會腐壞?」
李羨思忖說:「這是有點麻煩。」
李益說:「該火化了,帶骨灰回去的。」
馬車轔轔地向前進,一車人正隨路搖晃著,忽然車子停了下來,後面跟車的婢女跑過來,拍著車門叫道:「郎君!夫人醒了!郎君!夫人醒了!夫人剛剛醒了!」
那婢女像是受了大驚似的,簡直在慘叫,李益率先下了車去:「怎麼回事?」
婢女急的道:「我剛剛聽到棺中有聲音!」
李羨也連忙下了車,一同往棺木去看。那棺蓋只是面上合著的,還沒有釘棺。李益摸著棺蓋,果然聽到裡面有響動。他和李羨對視一眼,一起用力,打開了棺蓋,他看到慧嫻,蒼白著一張臉,一看到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季棠……。」
她淚流滿面,又看到李羨,哭道:「大哥。」
李益驚住了,連忙伸手,將她從棺中抱出來,慧嫻嚇的不輕,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撒手,痛哭不止:「我死了嗎?」
李益忍著淚安慰道:「沒事了,好了,沒事了,咱們回家去了。」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咱們離開京城了,不怕了。」
慧嫻嗷嗷痛哭道:「我嚇死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以為你不救我了。」
李益淚道:「怎麼會。」
李益將她抱出棺木,又抱下車,慧嫻見到李羨也哭,見到阿龍也哭。阿龍見了她也哭,一家人哭成一團。
李羨也落淚了,說:「好了好了,都別哭了,沒事平安就好了,我還以為這回回去要少個人呢。」
兩個僕人,一個丫鬟,都看傻了,也都跟著又哭又笑,原來還悲傷滿滿的,頓時都歡天喜地。李益讓僕人將那口棺材卸了,到了臨近的市鎮,又花錢買了一輛小車裝上。
剩下的路途,李羨同孩子們乘一車,慧嫻受了驚,又身子弱,需要休息,單獨乘一車,李益在身邊陪她。
慧嫻哭泣不止,抱著李益不鬆手:「我見不到你,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真的不管我了,我傷心死了。」
她淚水流進他脖子,打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她手撫著他廉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李益抱著她,哽咽道:「以後別做傻事了。」
慧嫻哭道:「再也不了,我真的好害怕,好怕失去你。又害怕自己死了,又害怕你不要我了。」
李益拿袖子擦乾她臉上淚:「你太傻了你。」
慧嫻道:「咱們離開京城了嗎?」
李益道:「咱們離開京城了。」
慧嫻哭道:「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她抱著丈夫的肩膀,悲痛不已:「你再也別把我一個丟下了。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
李益道:「沒事的。」
慧嫻哭了好幾個時辰才收住,李益問她:「餓不餓?」
她餓了。
李益問婢女拿來一些水和食物,慧嫻吃了一些。
李益說:「別吃太多了,晚上到了館驛再吃吧,這乾糧也不好吃。」
夫妻兩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大悲大喜,原先的嫌隙隔閡也煙消雲散,只剩下互相珍惜的心情。勉強充了飢餓,李益摟著她靠在懷裡:「睡一會吧,累了這麼多天了。」
慧嫻道:「你也睡一會吧。」
李益道:「你睡吧,我睡不著。」
慧嫻靠在丈夫懷裡,手撫著他臉,枕著他堅實的胸膛,鼻端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溫暖氣息,總算感到了踏實。她含著眼淚睡著了。
到了館驛里,婢女端進來水,供他們洗臉。
慧嫻呆呆地坐在床上,看李益洗臉。他脫了外袍,只著了素色單衣,看起來很健康秀挺,又瘦,肩胛骨分明,挽起的衣袖露出線條乾淨白皙的胳膊,衣服領子外露的脖子也白。隔著衣服能感覺到下面的的身體是緊繃繃的,充滿力量。
他背對著她,只是背影,看著就很美好很誘人,
這是她的丈夫。
她發著呆,不敢置信地想:她勝利了。
她豁出性命,從皇太后手中奪回了她的丈夫。
她怕了她了,她把丈夫還給她了。她幾乎有點不敢信,那個女人會把這麼好的丈夫還給她。
李益洗了臉,拿著帕子到床邊來,喚她道:「你也洗一下吧,多少天沒洗了。」
慧嫻有些發怔。
李益坐過來,拿帕子給她擦臉,擦淨了,又拿起她手,給她擦雙手。他動作細緻溫柔,慧嫻有點羞愧了,說:「我還想洗個澡。」
她覺得自己身上髒,怕他要嫌她。
李益道:「那你等一會兒,這會熱水不夠。」
等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弄來兩桶熱水,慧嫻剛剛死裡逃生,人還有點呆呆的慢半拍,李益看她反應遲鈍,道:「你別動了,就坐在床上,我來幫你擦洗吧。」
慧嫻坐在床上,難堪地除了衣服。李益將桌案搬過來,放水盆,帕子浸濕了,彎腰給她擦身。擦擦洗洗,換了好幾遍的水,足足弄了好幾個時辰,最後又洗了頭髮,總算乾淨了,這才換上了乾淨衣服,叫人送進來飯食,用晚飯。
是夜,夫妻兩共眠一枕,慧嫻側躺著,摟著他腰:「咱們現在要回冀州去了。」
李益道:「嗯。」
慧嫻說:「我是不是連累你了。」
李益輕聲道:「過去的事情別再說了。」
慧嫻哽咽道:「你不能再拋下我了,我不許你去喜歡別的人,跟別的女人相好,我受不了。我原以為我不在意的,我想假裝不在意,你不愛我,我也裝不愛你,可我就是受不了。我寧願跟你一塊死了,也不要看你跟別人在一起。」
李益嘆道:「別再這樣了,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咱們都好好活著不好嗎。何必非要至對方於死地呢。」
慧嫻低泣道:「以後不會了。」
她仰頭看他,傷心道:「季棠,我想你了,我好想你,真的想你。」
李益抱著她,啞聲道:「放心吧,我不走了。」
慧嫻淚眼汪汪,心酸不已,聽出他話中深意,問:「真的嗎?」
李益道:「真的。累了。」
慧嫻道:「你可別再說話不算話。」
李益無言。
慧嫻摸著他柔軟的臉頰,嘴唇貼過去吻住他,淚道:「咱們好久沒在一起了,我想你了,你抱抱我吧。」
李益點了點頭:「好……」
次日,再度啟程。
慧嫻終日靠在李益懷抱中,片刻也離不得。李益感覺她大概是受了驚嚇或者刺激,性情大變了似的,十分依賴人,完全不是往日的模樣。他無可奈何,只得陪伴安慰她。
他想,想很多事,有時,她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然而思維太遲緩,來不及抓住就飛走了。這戲劇的人生,讓他精神也變得有點麻木而遲鈍了。他感覺自己像個傀儡,被命運玩弄於鼓掌。他追求什麼,他想要什麼,自己也不知道了。
半個多月後,一家人回到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