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2024-10-10 15:37:03
作者: 刀豆
馮憑背往後靠,枕在他胸口,正閉目沉思,聞言,又睜了眼,道:「你認識他?」
楊信道:「頗為熟識。臣一度寄居在他府下謀食。多虧了他收留,否則臣當初就落魄街頭了。」
馮憑懶懶道:「說這話,又想讓我心疼你了?」
楊信笑:「不敢,臣只是當時人在青州,有一些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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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憑說:「什麼見聞?」
楊信說:「烏洛蘭延。」
他道:「臣當時所見,地方,無論是大小官員,還是普通百姓,都極不喜歡他。百姓恨之者咒其死,官員恨之者欲其早日下位,把他比作朝廷之害。估摸著,全天下也就皇帝一個人喜歡他了。」
「那些人不了解他……」
馮憑嘆了口氣:「他人不壞的,受無罪之殃了。當初皇上立後,朝中有人反對,是他建議皇上立我的,在皇上面前也幾次替我說話。我心裡一直感激他。」
她回憶道:「他也就比皇上早去一年多,死時也才二十五歲,只比皇上多一歲。」
楊信道:「說起均田這事,娘娘覺得,當年他為何會失敗?」
馮憑道:「事情是好的,出發點也是好的……朝廷的事,你也知道。許多政策,本意是為了百姓,可是下發落實下去就變了味了。實施中出了錯,可追究起來,就是施政者的責任,是政策本身的不是。」
楊信道:「娘娘說的對。可是當政者既手執權柄,就應該要知道,任何政策要實施,要下放,大多都會面對這樣的問題。會有利益爭鬥,有人會惡意曲解,有人會藉機謀利,正因如此,才越要求為政者但凡有政令下,都需小心反覆考量,考慮到任何漏洞,防備任何可能的不利。需知道,對朝廷只是一道小小的政令,若不可行,撤銷便是,但對普通百姓的影響卻是致命的。如果為政者連這些基本的都不考量,一拍腦袋就決策,心血來潮就施政,最後遭到反對了,損害百姓利益了,就說,政令是好的,只是下面人落實有問題。這樣也可以嗎?」
馮憑道:「你說的對。」
皺著眉,半晌,她又說:「但均田這事,不能與之同論。均田是朝廷的大事,是皇上的心腹事,根源已久,勢在必行,絕不是一拍腦袋就來的。」
楊信說:「的卻是根源已久,勢在必行。」
他道:「失敗的根源呢?」
馮憑看了一眼他:「你說呢?」
楊信說:「依臣愚見,烏洛蘭延均田失敗的根源,乃是支持者不夠。」
她來了興趣:「你說說。」
楊信道:「這場均田中,得罪的利益者太多,而獲得利益者太少。」
「均田,」他道,「無非就是奪了豪強貴族的部分田地,分給百姓。至於目的麼,無非就是,一是讓無地的百姓有地可種,可以徵收更多的賦稅。二是避免豪強貴族聚斂土地和人口,藉此獨占一方,侵吞朝廷的稅收,威脅朝廷的統治。」
「試問娘娘,這件事中,得罪的利益者是誰?獲利的又是什麼人呢?」
馮憑道:「你倒是說說。」
楊信遂直言道:「此均田中,得罪的人,無非是貴族、豪強,甚至占有土地和人口的王室宗親,外戚,還有享有土地的軍功貴族。獲利的人呢,那些無地之人,佃戶,農民,遊民……退役的軍人。詔令中甚至也包括權貴家養的私奴,然而這些人都不能完全算在內,因為權貴家的私奴往往願意依附主人,而不願意單獨立籍,為朝廷繳納賦稅。所以獲利的只是這些數量不多的底層百姓。試問這些普通百姓,他們能有多大的力量,和這些豪強貴族相抗衡?」
他侃侃而談道:
「的確,他們願意支持均田,他們巴不得朝廷分給他們田地。可娘娘別忘了,這均田是由誰去均的?是皇帝親自去均,還是太后親自去均的?還是他烏洛蘭延親自去均的?不還是要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去均嗎?那些官員是什麼,那些官員不就是貴族、豪強,王親,軍貴?指望他們自己從自己身上割肉嗎?」
馮憑說:「這話也對。」
楊信說:「此事,還有一個人能獲利,能獲利的就是皇上。他烏洛蘭延也能獲利,他可以借均田之機攬權,位極人臣,可是,除此之外,還有誰是獲利的?」
他道:「得罪的人太多,而支持者力量又不夠。」
馮憑說:「照你說,這事就沒法幹了?」
「也不是沒法干。」
楊信道:「改革這種事,從來是觸犯既得利益者利益的,要想成功,必當團聚一切可以團聚的力量,儘量地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對象,將獲利者的範圍儘量地擴大化,不說壓倒,至少也要旗鼓相當。獲利者越多,支持越多,越能成事。要讓大家都能分一杯羹,而不能想著一味只將好處收到自己囊中,否則只會把自己推向天下的對立面。皇帝一心地均田,損害豪強利益,目的難道真是為了天下蒼生?說到根本,不還是為了君王集權。殺了諸豪強,將權力全集中到自己一個人手裡,說到底,是要讓全天下只有皇帝一個豪強。」
馮憑輕嗤了一聲:「小子,你說這話大不敬,是要殺頭的。」
楊信忙起身,往她面前一跪,但一叩首,惶恐道:「這話,臣只敢在太后面前說,自不敢在外去說的。」
馮憑讓他起來:「行了,別慌慌張張的,我不會治你的罪。」
楊信笑了笑,又起來,繼續同她一處坐。他知道太后不會真動怒,因為本質說來,太后也是起自寒微的人,能理解他的想法。
馮憑道:「那你說,這事該怎麼做呢?
楊信說:「這些豪強當中,自然也有一部分是需要打擊,一部分是可以拉攏的。拉攏那些力量強大,可以為己用的,給予他們貴族特權,滿足他們部分利益,適當地收回一些土地,打擊一部分中小地主豪強,予利於民。漢人、鮮卑人,一視同仁,都需要拉攏。依臣所見,這中原,還是漢人的中原。」
馮憑思忖了半晌。
久久,她輕聲說了一句:「飲鴆止渴,貽害無窮啊。」
楊信道:「也可以選擇無視他們的利益,硬行改革,只是如此,還等不到改革成功,江山怕就要易姓了。」
馮憑說:「你說得對……」
楊信道:「娘娘說,天下豪強,從何而來?為何會有豪強?」
馮憑說:「土地兼併而來。」
楊信說:「娘娘以為,是先有土地兼併,後有豪強。臣倒以為,是先有豪強,後有土地兼併。」
馮憑看他,道:「你說。」
楊信說:「娘娘認為,豪強存在的根源是什麼?」
馮憑說:「想必你有高見。」
「算不得高見。」楊信道,「只是臣的一點愚見。」
他道:「臣認為,豪強存在的根源在於,朝廷、皇帝、統治者,無法直接控制百姓。只能間接,必須間接。」
馮憑道:「願聞其詳。」
楊信犀利道:「以皇帝一人,統御萬民,這符合天道嗎?」
馮憑沒話答了,只是乾笑。
這問題太尖銳,幾乎可說是反。動了。作為皇帝之母的皇太后,她不能回答。
楊信道:「皇帝自稱是神,是天子,權力是神授予,但我們都知道,皇帝是人,皇帝一人無法統御萬民。」
她凝然不語。
楊信道:「皇帝一人,無法統御萬民,這不符合天道,所以皇帝只能假借他人之手來統御。皇帝下面有王公,王公下面貴族,貴族下面有臣民,一層臣服一層,一層壓著一層。」
他說道:「周天子一人,無法統御萬民,所以他要將天下的土地分封給諸侯,稱為國。諸侯國下面有大大小小的公侯伯爵,有貴族,有臣。秦始皇一人無法統御萬民,所以,他要設州,設郡縣,要州郡縣官員代替他行事。只要有諸侯,諸侯就會分化皇帝的權力,只要有郡縣,就會有地方長官,就會分化皇帝的權力。這種必然,註定了權力無法真正集中,只能通過平衡和制約。」
他提醒道:「娘娘,這是無法避免的事。
「皇帝對面的敵人,永遠是整個天下。天下千千萬萬人,他們都是皇帝的敵人。他們有時各自分散,有時又三五成群,有時又團聚在一起。他們各自分散,無力對抗天子時,便叫做百姓,他們因為親緣、婚姻、地域,生存等種種因素團聚在一起時,形成聚力,可以威脅到天子時,便叫做豪強。」
馮憑道:「天下自古以來是拓拔家的天下。天下百姓,自古以來是拓拔家的家臣。」
楊信道:「自古以來,自古以來存在的,所以便是合理的嗎?」
他道:「天下自古以來還是劉邦的天下呢,兩漢前後持續了四百多年,怎麼不見大家把它還給劉邦呢?劉邦的子孫後代,早已經被殺的連根草都不剩了。再自古以來,天下還是秦二世的天下,還是秦始皇的天下,還是周幽王的天下,還是商紂王的天下。天子信奉的從來都只是成王敗寇,卻對天下人說自古以來?這個古,不過也才五六十年罷了。這世上,只有腳下的土地山川是自古以來,只有日月星辰,天地宇宙銀河是自古以來,人不是自古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