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2024-10-10 15:37:00
作者: 刀豆
那日最後, 拓拔泓還是離去了。
兩人至此, 已經無話可說。之後他沒有再來過永壽宮。
他既回宮, 馮憑也就再度稱病,不問朝事,每日只是照顧宏兒。宏兒每日去東宮讀書, 晚上回永壽宮,馮憑把精力放在他的衣著飲食上, 聊為派遣深宮的寂寞。
她是真的退隱後宮了。
慶功的朝宴, 她沒參加。拓拔泓本是邀請來著, 她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拒絕了。宏兒隨他父親與宴,她在永壽宮中昏昏度日, 偎在火盆邊取暖。
宮宴就更不去了,她謝絕任何盼頭露面的機會。
沒過幾日,到了太后三十歲聖誕,拓拔泓派了身邊人過來, 問她打算怎麼慶祝。三十歲, 按理應該大辦的, 拓拔泓有意給她慶辦, 太后拒絕了,說剛剛打了仗, 北方又遭了冰雹, 百姓們生活不易,就不慶祝了。拓拔泓聽了也沒說什麼,最後只是在宮中辦了場小宴, 邀請的後宮妃嬪,宗室大臣和親眷。而當日,宴會本該到場的兩大主角,太后和拓拔泓,均沒有到場。太后那頭說身體不適,不能出來,拓拔泓那頭則稱事情繁忙,也沒露面。只讓眾人行樂。
楊信讓膳房進了一碗長壽麵,算是她三十歲的祝願。馮憑在冷冷清清中得到這碗面,心中有些感慨:她覺得自己已經活的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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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叡都死了快十年了。
李益都死了。
感覺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死了,就她活著。如果這都還不算長壽,真不知道什麼才算長壽。
楊信笑安慰她:「娘娘還年輕,才三十歲,將來還長呢。」
楊信隨時都很高興,隨時都很愛發笑,有時還同她打趣。馮憑瞧著,看他是真的心情好。也是,她傷心,但楊信又沒有死了情人,又沒丟了前途,他沒有理由不高興。只是馮憑,她自己心境低落,看別人開懷喜笑,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她嘆道:「也不年輕了。」
這幾個月,她想了許多事。
她想拓拔叡。
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鮮活澎湃的二十四歲,她卻在歲月無情的清洗中一日日變老。他到死,還是那個他,十年後的他沒有任何改變,而她早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她了。
人老了,改變的不僅僅是臉上的皺紋,還有不同於年輕的心境。
不知怎麼,她有點想他。
這麼多年她不曾想過他,死了快十年了,才開始想,或許因為她而今太寂寞了。她想的不是那個帝王,而是那個青春少年,承載著她最美好的少女時光,是她最單純的初戀。
哎,人真的會變。
她對比現在的自己,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人。然而每一段心境,如何竟至於此,卻都是想的明明白白。
她無聊的時候,常想拓拔叡,想兩人曾經的日子。想拓拔叡能喚起她對美好生活的懷念。時間給往事罩上一層美麗的薄紗,記憶刪選掉那些傷人的,不好的情節,只留下那些青蔥美好,幸福甜蜜的片段。未來已看不見,她用往事的甜美,來治癒心中現在的傷痛。她不想李益,不想,不敢想,李益的死亡太近,一切都太清晰。關於這人的記憶還存在她的身體裡,融進了她的肌膚血液中,還未變成雨變成霧變成風。他是血淋淋的,痛苦猙獰的,一眉一眼一笑一動都還栩栩如生著,夜夜用帶血的手掌緊扼住她的咽喉,正是她的噩夢所在。
她看著那碗面,沒有任何食慾。
楊信說:「娘娘老是這樣,不吃東西,對身子不好,多少嘗一點。」
沒有辦法,吃不下去。
她無奈嘆氣道:「我每日坐著,又沒出宮走動,一頓吃的飲食可管一天飽腹,吃不下了,先放著吧。等一會餓了再吃。」
楊信看她神色惆悵,大概又是在想心事,便將食案放到一邊,往她身邊坐下。
他伸手攬住她腰肢,將她摟靠在身上,安慰:「娘娘把我當成是李大人就好了,我跟李大人身形也仿佛,李大人怎麼哄娘娘高興的,臣也可以照做。只要娘娘別再傷心。」
她對他興趣有限,並不回應,只是望著那跳動的燭影發怔。
那影子映在屏風,好像一幅畫。
楊信摟著她,靠在溫暖的胸懷,握著她柔軟無骨的右手放在自己臉頰,輕輕吻了吻,又低頭吻了吻她臉頰。
她嘆道:「我累了,梳洗吧。」
她想睡了。
不願意跟任何人親近,只想一個人沉入幽深夢裡。
這碗長壽麵,她終究沒動,最後又被楊信撤下去了。
楊信得得她的寵愛,但是始終無法打動她的心。
臘月的廟祭,她去了,儘管仍然裝作帝後親近的模樣,但是大臣們也都發現,兩個人不似當初那樣好了。拓拔泓對太后一向是非常親熱的,說話那眼神都不一樣,但和臣下說話,總是忍不住笑笑,轉頭看一眼太后,好像觀察她的態度似的。而今卻是客客氣氣,全程無多餘的交流。
上元節的宮宴,太后又稱病,又未參加。拓拔泓一人坐在御案首,他身邊太后的位子,已經空了多時了。
皇帝和太后不和。
雖然沒有擺在明面上,但是大家也都看出來了,暗地裡議論得緊。不和的緣由,大家也猜都猜。因為年前李益的死,這裡面的緋聞艷情,夠坊間裡巷大肆好奇編排得了,暗暗都猜測,太后和李益有私情,小皇帝爭風吃醋,殺死了情敵。太后為了情人的死傷心,和小皇帝翻了臉了。
民間逸聞,不外乎捕風捉影,胡編亂造。朝廷宮中是不相信這說法,認為是皇帝和太后爭權奪利。可惜,這次的傳言是真的。
拓拔泓是野心不小了。
繼南面軍事勝利之後,他又將重心放在了朝堂,決意要行新政。那是從去年冬天就提出來的,年後,開始正式實施,一連頒布了好幾道詔令,鬧的朝廷議論紛紛的,動靜頗不小。連馮憑這個不關心世事的人,也聽到了風聲。
楊信十分積極,將那幾份詔令從中書省抄過來,帶給馮憑看:「娘娘瞧一瞧,這就是皇上頒布的新令。細則,據說已經擬出來了,月底就要下發到各州府、郡縣去落實。近日這事已經炒的沸沸揚揚了。」
馮憑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楊信道:「不好說。」
楊信彎腰,將那幾張抄來的詔令呈給她面前。馮憑伸手接過,她低頭認真瞧了半晌,道:「我當什麼新政,這不就是當年烏洛蘭言搞的那檔子事麼。只是換了個說法,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
楊信道:「倒也不全是。當年烏洛蘭延改政,重點在均田,皇上此次的重點在兵政。那些地方宗主,督護,仗著手中有兵,不聽朝命,朝廷憂慮此事非一天兩天了。年前劉威、賀木真和高曜的事怕是觸怒了皇上,所以此番下決心要收拾他們,削除地方宗主兵權。」
「啊……」
馮憑輕輕驚訝了一下:「我低估他了,沒想到他還有這膽量。」
楊信說:「我看他是決心要做這件事了。」
馮憑說:「皇上不會突發奇想,是誰上書的?誰先出的這主意?」
楊信說:「一個叫管通的人,皇上剛升了他的官。」
馮憑道:「名不見經傳之輩,說來就來,看來皇上早有此心了?」
楊信說:「怕是如此。」
馮憑說:「此事誰在主持?朝中誰在支持?」
楊信忙回說:「京兆王,元子推在主持。李因等人在大力支持。朝臣們倒也沒明確反對,只是在議論,怕得罪了地方。」
馮憑道:「他要效仿漢文帝削番了?」
楊信道:「而今天下的情形,可比漢文帝時要複雜多了啊。漢文帝要對付的只是幾個番王,咱們這,一面是宗主督護,一面是貴族豪強,大多是這兩種身份兼而有之。一面有漢人,一面有鮮卑人,又有匈奴、柔然人,大家都各懷其心,要讓大家同心一氣,可謂難上加難。」
馮憑道:「是難上加難。」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拓拔泓,初生牛犢不怕虎,跟他爹一樣。他要真能成事,她倒是真要另眼相看,給他喝聲彩的。
只是,這玩意兒,難。
當年烏洛蘭延是在這上頭栽了跟頭的。
她將那詔令遞還給楊信:「我倒是想看看皇上,究竟有多大能耐。他要真能強過他老子,那也不錯。」
楊信道:「娘娘別說,臣也蠻想看一看。」
她嘆道:「當年烏洛蘭延……」
她想起了烏洛蘭延,那人是先帝的愛寵。她嘆道:「要不是烏洛蘭延的死他傷了心,興許還能多活幾年。」
她感慨道:「均田的事,當年烏洛蘭延主導,李益也參與了。」
「說到均田的事……」
楊信瞥了她一眼,低問道:「娘娘還記得當年青州百姓造反的事嗎?後來鬧大了,百姓對均田不滿,朝野上下怨聲載道,皇上不得不撤了烏洛蘭延的職,將他下獄,徹底廢了均田。」
馮憑點點頭:「記得。」
楊信坐下,一邊給她捏肩,一邊似不經意道:「臣當時,人就在青州,對此事內情倒有一些了解。當時青州太守叫孫秀,事情就是他地方上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