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49:27 作者: 王小波

  在我小時候,話語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雞皮疙瘩。但不管怎麼說吧,人來到世間,仿佛是來游泳的,遲早要跳進去。我可沒有想到自己會保持沉默直到40歲,假如想到了,未必有繼續生活的勇氣。不管怎麼說吧,我聽到的話也不總是那麼瘋,是一陣瘋,一陣不瘋。所以在14歲之前,我並沒有終身沉默的決心。

  小的時候,我們只有聽人說話的份兒。當我的同齡人開始說話時,給我一種極惡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寫了一本書,寫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書名為《血統》。可以想見,她出身不好。她要我給她的書寫個序,這件事使我想起來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見所聞。「文革」開始時,我14歲,正上初中一年級。有一天,忽然發生了驚人的變化,班上的一部分同學忽然變成了紅五類,另一部分則成了黑五類。我自己的情況特殊,還說不清是哪一類。當然,這紅和黑的說法並不是我們發明出來的,這個變化也不是由我們發起的。在這方面我們毫無責任。只是我們中間的一些人,該負一點欺負同學的責任。

  照我看來,紅的同學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處,這是值得祝賀的。黑的同學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也值得同情。不等我對他們——表示祝賀和同情,一些紅的同學就把腦袋刮光,束上了大皮帶,站在校門口,問每一個想進來的人:你什麼出身?他們對同班同學問得格外仔細,一聽到他們報出不好的出身,就從牙縫裡迸出三個字:「狗崽子!」當然,我能理解他們突然變成了紅五類的狂喜,但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學在大庭廣眾下變成狗崽子,未免也太過分。當年我就這麼想,現在我也這麼想:話語教給我們很多,但善惡還是可以自明。話語想要教給我們,人與人生來就不平等。在人間,尊卑有序是永恆的真理,但你也可以不聽。

  我上小學六年級時,暑期布置的讀書作業是《南方來信》。那是一本記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國鬥爭的讀物,其中充滿了處決、拷打和虐殺。看完以後,心裡充滿了怪怪的想法。那時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點要變成個性變態了。總而言之,假如對我的那種教育完全成功,換言之,假如那些園丁、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對我的期望得以實現,我就想像不出現在我怎能不嗜殺成性、怎能不殘忍,或者說,在我身上,怎麼還會保留了一些人性。好在人不光是在書本上學習,還會在沉默中學習。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至於話語,它教給我的是: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革命」進行到底。當時話語正站在人性的反面上。假如完全相信它,就不會有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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