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37:50 作者: 王小波

  後來我和小孫干那件事時,總是在她的房子裡。她的房間比較大,還有一張雙人床。點上十五瓦的檯燈,屋裡雖然暗,但是比白天看得還清楚一點。在幹事之前她總要用手捏捏我的那東西,然後就若有所思。我想這個毛病是買菜時挑黃瓜練出來的,她們用手指代替硬度計。我那個東西在這種時候還是蠻像樣子的:又粗又長,而且相當硬邦,在各方面都像根哈瓦那雪茄,但也耐不住指甲掐。由這種體驗可以知道黃瓜們對長指甲的女人的看法。我問她在想什麼,開頭她不肯告訴我,後來又說:講了以後你不要介意——從你的外表來看,這東西不該是這樣子的。我說我外表怎麼了?她說你外表相當委靡。這件事我還是不明白,但是她不想再繼續下去,就說:別扯這個了。飯燒熟了就吃,別等它涼了。這是個優雅的比方,說明她還有點淑女風度。等到事情幹完之後,我才想到已經中了她一暗箭。她是說我外表是一副陽痿相。既然我是一副陽痿相,她還要和我幹這件事,就是一件怪事了。對於這個問題,她笑了一下說:我看你整天愣愣怔怔,覺得挺逗的(但是後來她又覺得我這樣不逗了)。她還說,我看你呆頭呆腦,不知在想什麼,想知道一下。一個女人想要知道男人的秘密,只能用色相來引誘,甚至要把兩腿分得開開的,把他的腦袋往乳房中間按(小孫在此批道:誰按你了?由此我才知道她沒按過我)。這個說法聽起來荒唐,其實是相當可信。《聖經》上說:得人如得魚。得人就是知道一個人吧,這事是很有趣。有的人只要看看就能知道了,這就是條臭帶魚。有的人只有和他性交才能知道,這就是條金槍魚。我就是後一種人。後來她就管我叫金槍魚,看來我對這些事的感覺是對的。與此有關的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二件不合情理的事——我把那件硬邦邦的、像黃瓜一樣的東西插到她體內去。

  李衛公和紅拂逃出了長安城,當晚宿在一個土坡上,一棵大樹下面,因為天已經黑了,看不出是什麼樹。他們就在那棵樹下做愛。紅拂躺在李靖懷裡,在一團漆黑之中,她雪白的身體越伸越長,好像一條正在流淌的牛奶河。她開始用親熱一點的口氣和李靖說話,比方說,李郎,談談你的長安城。這聲音逐漸遠去了。這是否說明他們中間有了一點愛情呢?虬髯公一直在跟蹤他們,躲在不遠處的草叢裡,聽了這樣的話,嫉妒得要發瘋。但是聽見這些話又感到一星半點的滿足,好像在看有床上鏡頭的電影一樣。我和小孫也在幹這件事,在干之前,她對我說,這回你別發愣了,好嗎?但是這件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後來她就捏我的鼻子。我對她假惺惺地說道:我愛你。她回答道:少廢話!等到幹完了她又問我:剛才你說的話是真的嗎?這時我早就忘了講過哪些話。她勃然大怒,轉過身去拿屁股對著我。這也不壞,她有非常好看的臀部,這個部分有點像饅頭。也不知為什麼,一說到女人,我就要想到饅頭。如果我用手觸觸她那裡,就會得到一句惡狠狠的呵斥:沒事別亂按!這說明她正沒好氣,也說明她的脾氣非常之壞。後來她給我買了一副三百度的老花鏡,惡狠狠地摔給我說:戴上,看清楚一點!真是奇怪的邏輯——我看不見於她又有何損。

  我和小孫做過愛以後,有時也考慮一下是否要結婚的問題。這件事以前是不用考慮的,我的意思是說,一定要登記結婚,因為過去幹這件事很有油水。六十年代可以得些布票,七十年代可以得張買大衣櫃的票,八十年代可以得幾天婚假。而且登記不要錢。現在則沒有什麼油水,只能夠得到些免費的保險套,登記還要好多錢。小孫去要保險套,還要詳細地告訴別人我的尺寸,這等於把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不如去買。對別人來說,可以在分房上得個有利地位,對我們就不是這樣。我們要是兩口子住這套房子已經超標準了。本來還可以得到生一個孩子的指標,但是小孫已經和前夫生了一個孩子,所以未必能得到。更何況我對生孩子也沒有什麼興趣,雖然看到自己的精液盛在花錢買來的保險套里衝進了抽水馬桶也覺得怪可惜的。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天生的會可惜東西。但是這樣東西可惜不得。我知道一份精液里有十億個孩子,假如都生了出來,並且都管我要餑餑,我還活不活?除了可惜我自己,我還可惜這個世界,假如有十億我的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哪怕他們像蚯蚓一樣掘土為食,也會把到處都扒得不成樣子。因此我一想到要生孩子,就渾身起疹子。對我來說,只有滿足了兩個條件的事我才幹:首先是無害,其次是有趣。所以我只能去證明數學定理。而衛公建立的長安城在兩個方面都適得其反,既有害又無趣。在此還有必要引用一下小孫對這一段的評點,她在我有關結婚的論述底下批道:「別不要臉了,誰要和你結婚?」她的所有評點中,就是這句最讓我高興。因為我也很害怕結婚。

  現在應該解釋的是我為什麼老是愣愣怔怔,這是因為我老覺得自己遇見的事不合情理,故而對它充滿了懷疑。比方說,我上班時遇上了開會,想道:開這些屁會幹什麼?難道有人樂意開會?事實上誰也不想開會,但是非開不可。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我覺得這不可理解,就發起愣來。但是哪天我去班上碰上沒開會,又會發愣:怎麼搞的,回回開會,今天卻不開了。結果是為了開會的事要發兩回愣。至於我自己直撅撅的事也是這樣的。以前是詫異它沒事直起來幹嗎,現在是詫異它直起來以後居然有了事情。總而言之,對我此生遇到的一切事,只能用一句話來概括,叫作「學無止境」。

  白天我給小孫解乳罩,那東西「嘭」的一聲彈起來,像兩個風帆一樣飄在前面,就像要遠航一樣。這件事使我聯想起揭高壓鍋的蓋子,假如裡面有壓力的話,也是「嘭」的一聲,搞不好還會撞到鼻子。後來她像個青蛙一樣趴在紫色的床罩上。紫色池塘里的白色青蛙。我也像青蛙一樣爬到她身上,然後那個硬邦邦的東西就把我們連起來了。這東西很重要。

  我和小孫在漆黑的房子裡做愛時,感覺到自己就像熱帶雨林里一根大樹枝,她是一隻白色的樹獺,在漆黑的夜裡,她在我身下爬動,大概是要橫渡一道小河吧。或者我是一隻大猴子,正在樹枝上爬動,她是一隻小猴子,掛在我的肚子上,有一根特殊的臍帶把我們連起來。這根臍帶就是她像掐黃瓜一樣掐過的那東西。這種景象就如一張黑白底版一樣。在我們周圍有無數的葉子在響。在黑暗裡看不見葉子,大概都有鍋蓋那麼大吧。還有些雨點落下來,打在葉子上發出些金屬的聲響。這種時候小孫就說:老這樣,不要停。可惜好景不長,一會兒我就想到費爾馬那裡去,雨林和猴子全不見了。後來她就敲我的腦袋,說道:你真討厭!費爾馬不是早證出來了嗎?我說證出來不等於寫了出來,想要寫成像樣的論文,還要費些腦筋。再說這也不礙你什麼事。她說她寧要大馬猴,也不要數學公式。這樣身上像是堆了一大堆的數學符號,好像碎玻璃,站起來一抖,稀里嘩啦。這真是怪誕的想像,費爾馬可以使我變成矽酸鹽。要是在白天幹這種事,我就能看見紅土山丘,自己也咴咴地叫喚,好像是變成了我的馬兄弟。人這種動物幹這種事時實在呆板,躺在那裡一動都不能動;而馬則是在跑動中完成,難怪小馬一生下來就會跑。時隔二十多年,我的馬兄弟大概也死了,頂多剩下幾塊皮,也被製成了革,做成了皮鞋。不管在這種時候我看到的是什麼,聞到的氣味總是一樣的,是含有酵母的生面味道,甜甜酸酸的很好聞。這大概就是她的味道吧。聞到這種氣味,我就覺得那個地方熱辣辣的,一些黏黏的東西流了出來。這件難以置信的事就算發生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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