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9 22:37:47
作者: 王小波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關於我自己的,可以拿它和李靖、紅拂的事做個比較。我住在一座高層建築里,這座樓是綠色的,樓前面有一小片枯黃的草坪,草坪邊上還有些怪頭怪腦的器具。假如你樂意相信的話,那是給小孩子玩耍的滑梯和木馬,但是小孩子切不可坐上去,否則就會弄上一屁股土,假如他的屁股還完整的話——我這麼說,是因為滑梯上有好多翹著的竹片,那些竹片都很鋒利。這座樓還有黑暗的樓道和亮著螢光燈的電梯,這個電梯常常把我提升到第十七層,然後我就在破自行車和包裝紙箱裡奪路而行。這種經歷常常使我自以為是畢卡索或者是別的什麼畫家,在畫廊里展出我畫面雜沓的畫。在樓道里我經常聞到炸辣椒或者是燒黃花魚的味道,但是和我住的那套房子沒有什麼關係。我們的廚房裡灶台上積了厚厚的土,因為已經是夏天,用不著燒開水。我喝自來水,和我同住的小孫也喝這種水,雖然聽說北京的水很硬,喝生水要得結石症。有時候她裹在一件睡袍里,兩眼發直地坐在過廳里,有時候則穿著西服裙子和白襯衣,腳上穿著高跟鞋。這取決於她是不是要出門。我就住在這麼個地方,晚上點一盞八瓦的日光燈,想著怎麼證明費爾馬定理,不知不覺就活到了四十一歲。這個地方和泥水滿街的洛陽城,和黃土碾成的長安城沒什麼兩樣,都是合情合理的一個地方。
我說過,我在和小孫合居。合居仿佛是一種暗示,指出我們倆之間要發生性關係。憑良心說,我對這種卑鄙的暗示不能安之若素。它使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虬髯公和紅拂合居時就比我強,雖然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分,但是畢竟是強。小孫是個高個女人,有時候梳馬尾辮,有時候梳披肩發,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是那些頭髮。假如她要出門去,就穿上白襯衫,西服裙子,這樣腰就顯得比較細。雖然她個子已經很高了,但還穿著高跟鞋,這樣姿勢比較好看一點。現在她留了劉海,這樣臉顯得短一點。對於這些事我知之甚詳,因為我就是她的穿衣鏡,她經常打扮完了跑到我房裡叫我看怎麼樣,但是從來不聽我的意見。照我看她怎麼打扮還能看出是原來那個人,就建議她把頭髮染紅,眉毛染藍。這樣保證她親媽也認不出來。但是領導上不會同意她這個樣子來上班,他們會叫她把頭髮和眉毛全刮掉,活像一顆大雞蛋。總而言之,她要出門時總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打扮。假如什麼都不穿,也不知是什麼樣。
我最近和小孫搞到一起了,這個女人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之外,長得很漂亮。鎖骨上方長了一顆痣,是肉色的,和她的乳頭是同一種質地。這件事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地方,在我看來甚至是順理成章。別人看這件事,可能覺得不夠合情合理,這是因為我不是個合情合理的人。在這個方面,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經常隔著她半透明的襯衣研究她的乳罩,看到出了神,就會把昆德拉教的話喊出嘴來。頭一回聽見我喊這個,她又哭又鬧,還說要找我們領導;後來就不哭了,只是罰我去刷廁所。其實我沒有什麼壞意思,只是魂不守舍,什麼都能講出嘴來罷了。
我刷馬桶時用硫酸配上重鉻酸鉀,這是洗試管的配方,然後又用洗衣粉刷,每回都把它洗成全屋最光彩奪目的東西。別人到我們家裡來,看到了烏黑油亮的廚房以後再進了廁所,總是要大吃一驚。來了客人我總要引他們到衛生間去看看。最近她再聽見我這樣叫,就不再叫我刷廁所,也不說要找我們領導,只是笑著說道:「下回吧。」我已經說過,昆德拉教的那句話是一個「脫」字。她說下回吧,就是說,下回脫給我看。但下回還有下回,如此循環遞歸,永無止境。我也沒想讓她把這個字當真,因為我也不知道這話是從腦子的哪一部分里冒出來的。不過自從她不讓我刷廁所,我們倆是越來越友好了。每回她那邊來了客人,都引到我這裡來看看,介紹道:王二,數學家。他在證費爾馬定理,還會寫小說。我這邊來了客人,她也來探頭探腦,尤其來了女客。有一回有個同學到家裡來找我,他嗓音高亢優美,屬於男童聲的範疇。小孫來窺探了幾次,還是不滿意。等客人走了跑到我房裡來往床底下看。我問她犯了什麼毛病,她說,聽著你房裡有個女人,怎麼沒看見?你們把她藏在哪裡了?
我平常不鎖門,小孫可以隨便進我房間。假如她的客人是抽菸的,就上這邊來拿煙和菸灰缸。我桌子上總放一盒煙和菸灰缸,雖然我自己不怎麼抽。除此之外,還放著兩份手稿,一份是費爾馬定理的證明,另一份就是你現在看到的《紅拂夜奔》。第一份諒她也看不懂,第二份她大概全都看了。經過了這件事,她就常常闖進我屋裡來,在這份手稿上亂寫亂畫。她用一種紫墨水,是用紅藍墨水各百分之五十兌出來的。假如你能夠看見這份稿子,就會發現它像脂硯齋版的《紅樓夢》,夾滿了眉批。舉例來說,有關她使人不尷不尬的那一節被她批了三十五個「狗屁」,本節的「四十一歲」前,又被她批了「你埋怨誰」。在後面說她有兩個乳房那一段,被她批上了「難道長三個嗎」,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假如長出了三個,我也不反對。質量雖然重要,數量也是很重要的。
我們搞在一起這件事是這麼發生的: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房裡,著三不著兩地說了好多話。你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住的時間太久了,不管說什麼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只是注意到她衣帽整齊,還穿上了高跟鞋。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她臉上有薄施脂粉的痕跡。這似乎說明她就要出門。也許她要我替她澆花,或者叫我替她照顧些別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我常常是聽都不聽就答應下來——之所以不聽,是因為我馬上就會忘掉,所以聽了也沒用——我只是透過半透明的襯衫看她的內衣,那是一件白底的乳罩,上面還有一些花,就像某種搪瓷器皿一樣。當時是下午,她那間房子有點夕照,陽光晃我眼睛。而且她額頭上有些劉海,那些頭髮略微有一點發黃。她的臉紅撲撲的,下巴和脖子上有些汗點。這也不足為怪,假如你找到一個溫度表看看,就會發現有三十五度,光這個溫度就能使一些人暈倒,其實沒這麼熱,要把陽光直射考慮在內。我就這麼直盯盯看著她,就信口把昆德拉教我的話嚷了出來——講完了心裡當然很害怕。說實在的,我根本就不知她說了些什麼,這麼不知上下文的亂插話簡直是在找死。所以現在我就等她伸手一指,馬上就奔出去找硫酸。說實在的,馬桶也該刷了。但是這回她沒有指,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神態威嚴,好像一個僱傭兵隊長。後來那間房子就暗了下來,原來是她把窗簾拉上了。後來她就把衣服全脫掉——她胸口長了兩個乳房,樣子還不壞,好像樹上結了兩個果子;小腹上有些陰毛,烏黑油亮,仿佛染過似的。整個情形就是這樣的。這是我一生遇見的唯一一件不合情理的事。
有關我自己,還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這個人生來十分老相,現在拿出十七歲時的照片來比較,除了頭髮白了些,臉上變化不大。換言之,十七歲時我就一臉的褶子,又瘦又高。插隊的時候大家嫌伙食不好,領導就派我去做司務長,大概是覺得我老成吧。這個工作困難的地方是大伙兒都是北方人,一定要吃饅頭。拿大米換白面不困難,找蒸籠和蒸鍋也不難,難就難在發麵。假如麵團沒發時是多大,發了以後還是多大,蒸出來一定是死麵疙瘩。有人把這種饅頭打回去切了做刀削麵來吃,切起來都有困難。我想像一等貴婦就是這個樣子,白天板著臉,晚上躺在床上像具棺材板。領導上一般也是這個模樣。面要是發好了,按起來有彈性,蒸出來白白的很好吃。紅拂雖然戎馬半生,但是評了貴婦以後卻既活躍又守本分,李衛公對她也很滿意,二等貴婦大抵都是這樣。最糟的麵團發得漲出了麵缸口,表面上炸開了好多氣泡,軟塌塌地一碰就粘手。這種麵團蒸出的饅頭又餿又臭,同學們見了就拿它當手榴彈,朝我猛扔。後來我有了經驗,每次把面發大了就在開飯之前躲到樹林裡去,等他們吃完了飯再出來。三等貴婦和這種饅頭相像的地方在於她們都有非常怪的脾氣,來自於更年期綜合症、神經功能症和妄想症,就像餿饅頭味兒。她們的丈夫總是在外面躲著不回家。作為女人,她們的終身事業都已失敗,就如我被從科研崗位精簡下來賣了鹹魚。這不意味著我喪失了科研能力,只意味著我在領導上那裡喪失了好吃的味道。後來領導上發現我不可靠,就把我撤掉換了別人,但是別人幹得比我還糟糕。
我年輕時當司務長,伙房裡養了一匹馱馬,是雲南產的小個子馱馬。那馬和我的交情甚好,見了面就舔我的手。拉交情的訣竅很簡單,就是人能吃到些什麼就給它吃什麼,不管是白菜還是黃瓜,它都很愛吃,只是不肯吃茄子。我牽它去買菜時,總是騎在它身上,它也不反對。只是見了路邊有溝就下去走。因為它的個子矮,下了溝我的腿就拖在溝沿上,我們倆合併使用六條腿奮力行進,看上去像一種奇異的昆蟲。走到有樹蔭的地方我就躺倒睡覺,讓它自己去吃草。這是一匹馬幫上淘汰的老馬,當然年齡比我還是要小一點。我把它當兄弟看待,並且常拿我們的命運做些比較。它的情形比較特別,有個人做哥們兒,所以沒有代表性。就以一般馬幫里的馱馬和我們來做比較,結果對我們也不是太有利。那種馬早上吃草,其他時候餵料。對於它來說青草不是什麼難吃的東西,相當於新鮮蘆筍或者脆炒豆芽。至於料豆,相當於我們的饅頭和麵包。這種伙食本身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主要問題是能不能吃飽。我所見過的馬多數不是太肥胖,但也過得去。可是你見過年輕時我們什麼樣嗎?假如你給十八歲的男子每月十七公斤大米,不給任何別的東西,再讓他們去干農活,就休想見到一個胖子。馱馬總是在運東西,這相當於讓我們背上五十公斤的重物在北京和天津間奔走。這對於年輕時插過隊或者服過役的人來說,也不算什麼駭人聽聞的事。在生活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面,我們絕對不如它們,就是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那裡的馬不論公母都不圈,全部放到野地里去,它們在那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送玫瑰花,也用不著到單位開證明,改戶口本。而我呢,在四十一歲前沒有過性生活。聖人云,人有異於禽獸。這就是提醒我們,對生活不要提出過多的要求。我在年輕時見過不少自殺了的人,就從來沒見過一匹馬走著走著一頭跳進山澗里,這就是原因之所在吧。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我和我的馬在草地上休息,假如一覺醒來發現我匍匐在地變成了一匹馬,而它變成了司務長,我絕不會感到悲傷,而感到悲傷的恐怕會是它。
我想到這匹馬的事是覺得女人對我的態度沒有母馬對它的態度好。當然,我也不是期望她們像母馬那樣慷慨大方,因為我也沒有公馬那樣善良,誰要騎在我背上,我准把他扔下去。所以要看一眼就必須大費周章,這也算合情合理。何況人家小孫也不是讓我光看看,還有下文。我這個人一貫會漏掉上文,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你這傢伙總是恍恍惚惚的,怎麼沒個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但是我對自己很有信心,就像一輛舊自行車,放到哪裡都不會丟。簡而言之,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對她大喝了一聲:「脫!」說了那句話之後我很怕會挨一嘴巴。所幸她愣了一會,紅著臉說了這麼一句:現在天太早吧?有了這種頭緒,我就能發揮我言語簡潔的魅力了——不早——口氣像是一種命令,看來她很喜歡聽。後來她去把窗簾拉上了。但是事後這些話從我的腦子裡馬上溜掉,不留一點痕跡。像我這麼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光棍初次干起這種事來,表現當然是乏善可陳,雖然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干那件事時,我聽見一種「托托」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她在拿腳指頭打榧子。
請記住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我和小孫合居的結果就是這樣的,這件事說明了我們都經不起誘惑。事實上我沒有誘惑她,她也沒有誘惑我,我們倆都受了合居的誘惑。但是這也說明了我們倆都欲望高漲,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不知為什麼,領導上總以為讓大家處於這種狀態下比較好。當然,我也能替領導上想出些道理來:假如人餓得要死,渴得要死,「色」得要死,就會覺得餿窩頭好吃,馬尿好喝,老母豬看上去比較順眼。因為大家都這樣想,我們水平較低的現狀就能一片光明。「文化革命」里有個笑話,說相聲大師侯寶林給華羅庚前輩出了一道題:如何用三根火柴擺出兩個三角形?解法大概你已經知道了——先擺出一個三角形,然後把你的右眼按得歪離眼眶去看這個三角形。假如領導上真是這樣考慮的,那就和侯大師想到一塊去了。
後來小孫對我解釋罰我刷廁所的事,是這樣說的:要看可以,不准鬼鬼祟祟,把人都看歪了。後來她只要不穿衣服,就要用正面對著我,好像我是一台照相的座機一樣。這使我想起了座機只有一個鏡頭,所以左眼越睜越大,右眼越來越小,脖子也歪了起來。與此同時,正襟危坐,好像已經上了底片的樣子。我說怎麼有些現代畫家畫的女人體是歪歪斜斜的,原來他們已經染上了窺春癖的惡習。
小孫對我寫的我們倆幹事的一段不滿意,她說,人家衛公還給紅拂畫了一本畫冊,你就這麼簡單幾筆,實在是不對頭。所以我重新來過。那天非常的熱,她那間房子又有點夕照。我坐到她房間裡時,陽光剛剛照到窗子上,玻璃外面有好多金黃色的塵土,這叫我想到好久沒下雨了。她坐在床上,太陽穴上有一片涼蓆印子,眼睛還有點紅。這說明她剛睡醒。但是不能說她衣帽不整,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下面穿了一件西服裙子,臉上還有施過脂粉的痕跡。以前她要和我說話時可不是這個樣子,所以我影影綽綽覺得有件什麼事要發生,就恍恍惚惚的。雖然沒聽見她說些什麼話,但也想到自己要出大毛病了。後來才知道,這個毛病就是我從司務長變了一匹馬。這種變化假如是在我二十歲前發生,我一定極為歡欣鼓舞,但是我已到了四十多歲,在歡欣的程度上就有很大不同。
小孫告訴說,她找我談這事之前考慮了很久,覺得我們這樣住著,彼此卻不理睬,實屬矯情。她和我說的就是這些話,假如我聽見了一定會表示同意,但是我沒有聽見。要是別的女人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打我一個嘴巴就算了。但是她和我住了這麼久,了解我,明白想和數學家做愛就得有這種精神準備,所以就沒有打我,只是帶著三分絕望,三分無奈,還有四分不理解看著我。但是事實證明只要是對一個活人說話就不會白說,不管他是在睡覺還是在發呆。她說話時,我想到的事和她講的話就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把這些材料推薦給心理學家使用。總而言之,迷糊勁一過去,我就說:「脫!」這話單聽是不大對頭,但是考慮到她說的話,也算合榫。然後我的左面頰就開始抽搐,顯然是那一部分以為要挨打。不過它只是虛驚了一場,我的建議她接受了。
晚上我和小孫享受非法的性生活之前,她躺在我的膝蓋上,而我平坐在床上。這是我們倆當時姿勢的要點,其他的情況還有:我背倚在牆上,她的頭和腿放在床上,整個身子向上形成一個弓形,我一低頭就正好看到她的肚臍眼。可以想像李衛公和紅拂逃到洛陽郊外,在沒人的地方也是以這種姿勢開始非法的性生活。過不了很長時間(在夢裡是一年,現實中二三十年),紅拂就要變成一個癟嘴老婆子,衛公就要變成一個駝背老頭子,那時我們現在做的事就做不成了,以後能幹的事就是吃飯和屙屎,了此殘生。現在的問題是除了這件事還要干點什麼,或者什麼都不干。我告訴小孫,我一定要把費爾馬定理證出來,否則死不瞑目。她問我這東西有什麼用處,我告訴她毫無用處,只是能使後來的人可以不再死不瞑目。這種說法也靠不大住,因為可以讓人死不瞑目的東西可不只是費爾馬,而是多著哪。其實我只是中了魔道,非把這件事干成不可。她說她喜歡,和中了魔的人性交格外地有快感。李衛公對紅拂講的可不是費爾馬,因為他已經把這個定理證出來了。他說的是自己將來要建造一座城市,和洛陽城怎麼怎麼不一樣——整個一個烏托邦。紅拂聽了他的鬼話,覺得他瘋得厲害,所以興高采烈,快感如潮。但是連衛公自己都不知道過了僅僅十幾年,這座烏托邦就建成了。他和紅拂住在裡面,感覺無比的糟糕。李衛公腦子裡是整個的長安城,包括大街小巷,每一棵樹,每一口井,還有磚頭砌的馬路牙子。他要下令讓多少人上街掃地,多少人出來除草,還要關心今天有多少糧車進城,多少糧車在路上。簡單地說,他成了一台大型計算機,存放了很多數據,並且依據這些數據作出判斷。真是個倒霉鬼。
小孫躺在我的膝蓋上,身體的正面拉得很長,乳房變成了豎的橢圓形,甚至菱形,連肚皮也變得細長。我很怕她的腰椎會出毛病,造成偏癱等等。她讓我少操心。她還說她練過藝術體操,教練說,她的脊椎是全身最好的部分。後來她轉過身來讓我看,她的脊椎果然不凡,我好像看見了一條鱘魚的背。把性這件事考慮在內的話,人幾乎是任何機器不能取代的,不管它是IBM還是HP公司的產品。當然,不把這件事考慮在內,取代人就容易了。李衛公設計的長安城裡,下流客棧里放了些木製的女人供腳夫們使用,但是鮮有人問津,因為外形雖然是無可挑剔,卻總是出故障,一壞就把人卡在裡面,疼得鼻涕眼淚直流。急忙找老闆娘要鑰匙,打開一看已經像進了夾子的耗子一樣,血肉模糊。除此之外,那些腳夫還敲著木頭人問:能生孩子嗎?一聽說不能生孩子,興趣就小了。後來這個發明還是賣給了皇上。皇上製造了一大批,發給了遠征軍,讓他們在撤退的路上拋撒,這種東西用現代的軍事術語叫作「餌雷」,夾壞了大量的突厥人、鮮卑人、高麗人,並且讓他們斷子絕孫。這件事說明了衛公雖然機巧無雙,離開了大唐皇帝就將一事無成。
但這些都是晚上的事,白天還有一次呢。白天是第一次:她把窗簾拉上以後,屋裡就變得暗起來。她把裙子解開,裙子掉到地上,形成了一個暗色的圓圈,而她是白色的,好像正從圓圈裡鑽出來。後來她把襯衣脫掉,臉朝牆,跪到床上去。這些時間非常之慢,我又在恍惚之中。後來她朝我嚷道:你也不能一點忙都不幫!我就過去幫她把乳罩掛鉤摘下來,然後眯起一隻眼到前面去看。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近視過,故而老花得非常之早,現在已經有三百度了,離近了一點都看不清楚。但是看不清就往前湊是我一生的積習,絕不會因為現在老花了就有所改變。其結果是我什麼都沒看見,從始至終都是稀里糊塗。看來我是得配副老花鏡了。但這件事看得見看不見都是無所謂的。除了某些特別的感覺,總的來說,干那件事和爬一棵特別光滑的樹沒什麼兩樣。
爬樹這種事以前我經常干,比方說,當司務長時,和我的馬兄弟在一棵大青樹下睡覺,醒來我就爬樹,而且把全身的衣服脫得光光的,只穿一雙襪子。然後站在一根很暴露的大枝杈上狂呼萬歲,這時候我那個東西直挺挺的,仿佛在行納粹禮,周圍幾里地都能看見。但是那個地方很荒涼,周圍幾里之內都沒人。一直吼到它禮畢,我才下樹回家。我就是這樣勤勞公務——上十里地外買趟醬油能去兩天兩夜。再加上給大家吃酸饅頭,所以後來不讓我當司務長,我也沒的可說。當然,小孫這棵樹絕非任何大青樹、野梨樹、白皮松等等可比,爬起來是極為過癮的。後來我就這樣告訴她。她說:謝謝你把我看成一棵樹,你自己當時的樣子也很好,睜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乳頭插到你眼睛裡還沒看見。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給你治眼病。——這些話叫我想起了在工廠里當工人的時候,假如燒電焊時忘了戴眼鏡得了電光性結膜炎,就會痛癢難當。這時唯一的辦法就是認一位哺乳中的少婦當乾媽,讓她擠點奶到眼睛裡去。我就有過一位乾媽,年齡比我小好多,但是奶頭卻大很多——後來我站起身來,就什麼都能看見了。她的腰很細,乳房很完整,臉上紅撲撲的,等等。和隔著衣服時猜的差不多。到此為止,我一生所見的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就算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