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37:52
作者: 王小波
等到我證明了費爾馬定理(這件事馬上就要講到,它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三件不合情理的事)後,在和小孫幹事時,就把老花鏡戴上。其實這是故作鄭重狀,因為老花眼隔得遠時是能看見的。這時候我心裡正在得意,想到我已經成為了人瑞,還有因此我生活將要發生的變化。這時她把兩手平伸開握住床欄,全身構成一個白色的Y字形。我還想吻她一下,但是她把頭躲開了,說道:你小心眼鏡!我把眼鏡摘了她還是不讓吻,還說,你不要裝神弄鬼。這種說法十足是不講道理,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裝神弄鬼怎麼成。我的問題不是裝神弄鬼,而是裝不像。據我所知,別人和女人做愛前,總要說些「我愛你」之類的鬼話,然後再親吻她幾下。這種事想必她是喜歡的,要是不喜歡,何必要和我好呢。她說:放屁,誰和你好。我說要是不和我好,何必要幹這種事。她說這是因為沒有別的事可干。我說那好,咱們就干吧。她說混帳,你現在在乾的是什麼?我們倆當時精赤條條,正在性交,但我把這件事給忘了。我總是這樣的,所以不足為奇。奇怪的是這個女人總是和我拌嘴,卻不妨礙達到性高潮。當然我也有貢獻,我雖然愣愣怔怔,五迷三道,乾的卻是相當生猛。事後我對她說:你不要怪我。心不在焉,胡思亂想,這是我的生活方式。這時候我倒是相當正經。她說:誰怪你了?口氣也相當溫婉,我們倆就摟在一起。過了一會,她說: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我說沒什麼話。她說:回你房裡去,我要睡了。我站起來就走,走了一半,忽然想了起來,說道:對了,我愛你。她說:滾蛋!拿上你的衣服!從這天晚上的事,你就知道我為什麼當了四十一年的光棍。小孫老說我有病,讓我去安定醫院(這是北京最大的精神病院,用做一切精神病院的代稱)看看。但我堅信我沒有病。我只是保持了年輕時的光榮傳統。
我年輕時在生產隊裡干農活,烈日如火,肚子也沒吃飽,就難免要兩眼發直。那時候不光是我一個人這樣,人人都是兩眼發直。還有後來上了大學,聽政治課時系裡要求雙肘在桌面上,雙眼直視老師。這個時候大家也都是心不在焉,有以下事實為證——下課鈴一響,我後心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打我的小子說:王二,昨天那道題我做出來了!然後他就講給我聽,用的純是數學用語,不帶一點政治課的內容。事實證明,在我們年輕時,只有心不在焉、三心二意才能夠生活。我只是把這種品行保持到了中年罷了。我把這些事講給她聽,她卻不肯相信,說道:我比你小不了幾歲,你經過的事我差不多也經過。我怎麼沒有你這些毛病?因此我又解釋道,這毛病是在數學系裡養成的。我們班有個女同學結婚後給她丈夫下掛麵,把拖鞋下到鍋裡面。她漂亮極了,像天仙一樣,但是後來找了個糟老頭子。我們班上也有些英俊的小伙子,但是誰都不找本系同學結婚,因為兩個糊塗蛋生活在一起,就有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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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提到衛公建立的長安城時,給它一個負面評價,其實它也不是一點優美之處都沒有的。尤其是在早上陽光斜射的時候,這座黃土碾成的大城被露水滋潤,呈現出濃煙的黃色,房屋牆壁稜線分明。這也是槐花香味最濃的時候。偶爾會有幾個姑娘曲線畢露,婀娜多姿地到井邊去取水。但這只是曇花一現的景象。等到太陽剛升起來,大街又充滿了囂張的人群和粗糲的嗓音;還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塵土飛揚。幸而這時小巷還有一些安靜和清涼。但是過一會兒小販就要侵入小巷,挨家挨戶地敲門,賣鹹魚,賣柴火,賣招蒼蠅的臭黃醬,賣豆面餑餑,到處是吵人的討價還價聲。現在只好退回家裡去。但只清靜了一會,一個小孩子又嚷了起來,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要吃餑餑。很快就有五六個童稚的嗓子加入了這個大合唱。然後一個粗啞的女聲就罵道:操你媽(該孩子的媽就是她,難道要和自己搞同性戀嗎?)才吃了早飯又要吃餑餑!再過一會又說:我沒錢,找你爸爸要錢!沒有錢,這伙小崽子就會把當爹的耳膜吵破,衣襟扯碎,而住在小胡同里的人,錢可不能夠這樣花。好吧,就讓他去和那些纏人的小崽子糾纏吧。但此時你不勝詫異地發現,該爸爸就是你呀!我說過,我一個小時能做二十個小時的夢,所以一睡著了就在時空里漫遊,一不留神就可能跑到大唐朝去,在那裡變成一大窩小崽子的爸爸。我以為這比做夢變成了一隻貓被車輪子軋了尾巴還要糟,所以在夢裡和女人做愛,我都忘不了戴保險套,甚至有幸夢成了大唐皇帝本人時也是這樣。皇后對我說:聖上,你這是幹啥?咱們又不是養不起。我就答道:梓童,咱們還是防著點好。萬一過一會兒你變成個蓬頭垢面的老婆子(這在夢裡是常有的事,與此同時我往往也要變成一個窮兮兮的糟老頭),咱們就養不起了。因為這種事,常挨皇后的大嘴巴。人活在世界上會做各種各樣的夢,夢裡一切事都有可能發生。但是對我而言,最常做的一個夢就是我是王二,坐在家裡冥思苦想,要把費爾馬定理證出來。我把這個夢叫作真實。我想,這樣說是正確的吧。這說明我生活在長安城裡也要發愣,或者是人活在世上不發愣根本就不成。不管是長安城還是洛陽城,哪裡都有合情合理的地方。但是正如我們都知道的,最為合情合理的就是我們眼前的世界。
有關豆面餑餑,我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小的時候,姥姥常給我做這種東西吃。其實把它叫作豆面餑餑是一種誇大其詞的說法,它是用玉米粉攙入少許黃豆粉,貼在底部有水的鐵鍋里烤成,另一個名稱叫作貼餅子。雖然不難吃,但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唐朝沒有玉米,所以是用小米粉,這一來就不好吃,尤其是用連殼碾的小米粉來做,相當拉嗓子。但是比之高粱粉製成的各種食物,就算是相當好吃。大唐朝種植的是矮稈的雜交高粱,這是窮人的標準食物。過了一千多年,又在華北平原上大量種植供農民食用,那種物質在煮好以後是灰白色毫無光澤的一堆,質地及氣味都屬怪誕,如果拿去餵豬,豬也是一邊掉淚一邊把它吃下去。考慮到這種情況,假如有小孩子向我要豆面餑餑,我就給他。當然,給不起的情形例外。在這種情形下就只能給孩子一嘴巴,雖然簡便易行,但是慘無人道——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戴保險套的必要性。我們的四大發明里居然沒有保險套一項,李衛公也沒把它發明出來,我們只是發明了打死人的火藥,擦屁股的紙,印刷紅頭文件的印刷術,還有指南針——沒有它咱們也能找著路。咱們這叫發明了些啥。
我和小孫幹這種事從來都戴套——越是非法性交,這種東西就越不可少。它可以把這件事的意義變成只是玩玩而已。就在玩著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費爾馬定理的證明——這純屬偶然。數學和性沒有一點關係。絕不能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道:當你想數學題想不出來時,就該和女人發生性關係。
小孫對我說,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那個費爾馬定理。你居然在這種時候把它證了出來,真叫人噁心。我想一個數學定理沒有任何令人噁心之處,她討厭的是我那種一心二用的方式。我想這個定理都想了半輩子了,隨時隨地都要想,簡直就像感冒了就要打噴嚏一樣。你總不能要求一個感冒了的男人在性交之前用膠紙條把鼻子粘上吧。而且只有現代才有膠紙條,古代只有貼膏藥。膏藥貼上就揭不掉,揭下了紙背,剩下的是烏黑的一團,好像得了惡性黑瘤。這就未免得不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