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9 22:20:19
作者: 王小波
七四年夏天,我還是常到×海鷹那裡去受幫教,但是幫教的內容已經大不一樣了。她總要坐到我腿上來,還要和我接吻,仿佛這件事等到天黑以後就會太晚了。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接近陽痿,但她還是要和我摟摟抱抱。我知道這件事早晚會被人看見,被人看見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實在叫人難以想像,但是我又覺得沒什麼可怕的。×海鷹在我膝上,好像一顆沉甸甸的果實,她是一顆綠色的芒果。我覺得她沉甸甸,是因為她確實不輕,大概比我要重。我覺得她是生果子,是因為我和她不一樣。
那時我想起姓顏色的大學生,嘴裡就有一股血腥味,和運動過度的感覺是一樣的。這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經歷了失敗,又互相愛過——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假如我們能在一起生活,每次都會想把對方撕碎。假如不能在一起生活,又會終身互相懷念。一方愛,一方不愛,都要好一點。假如誰都不愛誰,就會心平氣和地在一起享受性生活。這樣是最好的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想念她。因為那是一次失敗,失敗總是讓我魂夢系之。
現在我看到姓顏色的大學生時,她有時把頭轉過去,有時把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就算打過了招呼。這件事說明,那次失敗也一筆勾銷了。
×海鷹說,她初次看到我時,我騎著車子從外面破破爛爛的小胡同里進來,嘴裡唱著一支不知所云的歌,頭髮像鋼絲刷子一樣朝天豎著,和這個臭氣瀰漫的豆腐廠甚不諧調。然後她出於好奇爬到塔上來看我,卻被我一把捉住手腕攆了出來。然後我就使她怦然心動。根據一切高級智慧,她不該理睬我這樣的傢伙,但是她總忍不住要試試。這種事的結果可想而知。後來在她的小屋裡,我們果然叫人看見了。開頭是被路過的人從窗戶里影影綽綽地看見,後來又被有意無意推門進來的人結結實實地看見。再後來整個廠里都議論紛紛。據我所知,她好像並不太害怕被人看見。
後來×海鷹告訴我說,她也覺得自己在七四年夏天壞了一壞。唯一的區別就是她覺得自己壞了一次就夠了。她把這件事當作一生中的例外來處理。
再後來我們倆就吹了,她還當她的團支書,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等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時候,我才明白了這件事的含義。在革命時期,除了不定期、不定地點的開出些負彩,再沒有什麼令人興奮的事。每個活著的人都需要點令人興奮的事,所以她就找到我頭上來了。
我和×海鷹被人看見以後,公司領導找她談了一回話。回來以後,她一本正經告訴我說,以後不用再到她辦公室來,我的「幫教」結束了;那時候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這使我想到她終於受到了羞辱,和在我這裡受到羞辱不一樣,不帶任何浪漫情調。
六七年我曾在一棵樹上看到一個人死掉,那件事裡也不含任何浪漫情調。那時候「拿起筆做刀槍」最喜歡唱的歌是「光榮犧牲」,光榮犧牲也是死掉,但是帶有很多浪漫情調。我以為她遭到了真正的羞辱後,就會像被一條大槍貫穿了一樣,如夢方醒。但是等到和我說過了這些話後,她把臉扭向牆壁,「嘻嘻」地笑了起來。我問她為什麼不用來了呢,她說「影響不好」,說完就大笑了起來。我們既然影響不好,就該受到懲罰,但是懲罰起來影響也不好。所以她所受的羞辱還是帶著浪漫情調,只值得嘻嘻一笑,或者哈哈一笑。後來我真的沒有再找她,這件事就這樣別彆扭扭地結束了。但這結果就算是合情合理吧。
×海鷹告訴我我們倆影響不好後,我簡直是無動於衷。「影響不好」算個什麼?連最微小的負彩都算不上。不過這也能算個開始,她就快知道什麼是負彩了。就在那時我對她怦然心動。那時候我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包括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我還想馬上和她做愛,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不陽痿了。除此之外,我還樂意假裝是狠心的鬼子,甚至馬上去學日文。我樂意永遠忘記姓顏色的大學生,終身只愛她一個人。我把這些都告訴她,她聽了以後無動於衷,只顧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去。最後臨出門時,她對我說:這一切都結束了,你還不明白嗎?後來她沒和我說過話,直到她和氈巴結了婚,才開始理睬我。這件事告訴我,她一點也不以為影響不好是負彩。她以為影響不好就是犯錯誤。毛主席教導說:有了錯誤定要改正……改了就是好同志。對這種開彩的遊戲她保持了虔敬的態度,這一點很像我認識的那位吃月經紙的大廚。他們都不認為開彩是隨機的,而認為這件事還有人管著哪——好好表現就能不犯錯誤,吃了月經紙就能得一大筆彩金等等。當然,負彩和正彩有很大的區別。前者一期期開下去,摸彩的人越來越少,給人一種遲早要中的感覺;後者是越開摸彩的人越多,給人一種永遠中不了的感覺。這道題雖然困難,最後她也解開了,對影響好不好這種事也能夠一笑置之。不過這是後來的事。這是因為這種遊戲總在重複。生在革命時期的人都能夠解開這道題,只差個早晚。而沒有生在革命時期的人就永遠也解不開。
後來我還在那個豆腐廠里幹了很長時間,經常見到×海鷹。每次我見了她就做出一個奸笑,而她總是別轉過臉去不理我。後來她就想辦法從豆腐廠里調走了。現在我要承認,我對×海鷹所知不多。這是因為她和我干那件事時,已經不是處女了。這可能是因為小時候除了讓別人把她捆到玉蘭樹上之外,她還玩過別的遊戲,也可能是因為狠心的鬼子不只我一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去打聽。我生在革命時期,但革命時期不足以解釋我的一切。不但是我,別人也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