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9 22:19:25
作者: 王小波
我對女人抱的期望一直不高,但是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例外。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該像法國那位風華絕代的杜拉斯一樣,寫出一部《情人》來。如果不去寫小說,也該干點與此類似的事,因為她和×海鷹不一樣,是個感性天才。有些事情男人干不來,因為這不是我們的遊戲。但是她和別的人一樣,只是叫我失望。連她都自甘墮落,我對別人更不敢存什麼希望。
那一年春天開始,我常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到運河邊上去游泳。當時那裡很荒涼,到處是野草。春天水是藍的,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之間話不多。她到樹叢里換衣服時,讓我在外面看著人。姓顏色的大學生皮膚白皙、陰毛稀疏,灰色的陰唇就像小馬駒的嘴唇一樣,乳房很豐滿。脫掉衣服時,就像煮熟的雞蛋剝下蛋皮,露出蛋白來。尤其是摘掉那個硬殼似的胸罩時,就更像了。在灰濛濛的樹從里,她是一個白色的奇蹟。而且剛脫掉那些累贅的衣服時,她身上傳來一股酸酸甜甜的信息。我換衣服時,她有時盯住那個導致我被稱為驢的東西看著,但也是不動聲色。到了水裡就不停地游起來,從河這邊游到河那邊,一游就是十幾趟。然後爬上岸來,在河邊上坐到天黑。姓顏色的大學生嘴唇變成了紫色,頭髮上好像抹了油,眼睛裡充滿了油一樣的光澤。我們倆之間一點都不熟,只是互相需要。她告訴我說,如果不來游泳,就坐立不安。我想這是因為她心裡很煩。她又告訴我說,我好像只有五六歲的樣子,和我在一起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覺得是個好現象。年齡小一點,就可以多活幾年,難道不好嗎?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坐在樹叢里,並排挺起胸膛來。我有兩片久經鍛鍊的胸大肌,她有一對光潤細嫩的乳房,乳頭朝上挺著,是粉色的。後來她拍拍我的胸口說:「算了。別比了。都挺好的。」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去游泳,直到天黑以後。天黑以後遠處燈火闌珊,河水就像一道亮油。她讓我抱著她,我就抱著她,在黑暗裡嗅她的氣味,晚上她身上有一種溫暖的氣味。然後我就說:該回家了。然後我們就騎車回來。這個季節,晚上的風是暖的,就像夏天小河溝里的水,看上去黑乎乎而且透明,但是踏進去卻感到溫暖得出人意料。走到接近村子的地方,聽到人聲模糊。我爸爸要是知道我和一個大姑娘混在一起,非把我揍扁了不可。人家要是知道她和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混,也要把肚皮笑破。但是要問我爸爸為什麼要揍我,或者要問他們為什麼要把肚皮笑破,誰也答不上來。
姓顏色的大學生假如有杜拉斯的才能,能寫出這樣一部《情人》,會寫道,她的情人是個小個子,肌肉堅實,臉上、身上(肩膀、胳臂、大腿)都長滿了黑毛,又似胎毛,又似汗毛,又似她後來那個禿頂丈夫抹了101生發精後頭頂上催出的那種茸毛。才只十六歲,男性就長得和驢一樣。站在河岸上時,叉開了雙腿,挺胸收腹(我不是有意這樣,是在體操隊被老師訓練的),雄赳赳的像只小叭狗。她會提到她的情人眼睛是黑色的,但有時也會變成死灰色。她還會提到空寂無人的河岸,雜有荊棘的小樹叢,到處是堅硬的土坷垃。有時候她把他拉到樹叢里,讓他把臉貼在自己濕漉漉的陰毛上。說明了這一點,就能說明我們不是命里註定沒有好書看,而是她們不肯寫,或者有人不讓她們寫。如果是後一種情況,那他就持我在革命時期的想法:認為這種事層次太低。
姓顏色的大學生在她的《情人》里還會說到,她的情人站在水裡時,身上的茸毛都會浮起來,就像帶上了靜電,還像一種稀薄的蒲公英。初春的水是藍色的,很透明。但是在這種水裡並不覺得很冷。從這種水裡出來,會覺得一切都是藍色的,很透明。有時他會獨自走到橋上去跳水。那個時候他還是一本正經,像個小叭狗的樣子。後來她回想起這些事,一定不會為這種無性的性愛而後悔。真正後悔了的是我。
姓顏色的大學生有時候把我拉到灌木叢里,讓我把手貼在她赤裸的乳房上,然後就閉上眼睛曬太陽。我把手貼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就自以為盡到了責任,只顧自己去尋找奶油味。這種氣味在腋窩和乳下尤重。我把鼻子伸到這些地方——比方說,用鼻子把乳房向上拱開,或者把鼻子伸到腋毛稀疏的地方。剛從水裡出來,鼻子是涼的,這就更像只小叭狗了。在這種時候,姓顏色的大學生也覺得挺荒唐。但是後來她又想:管它呢,荒唐就荒唐。
我還能嗅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小腹下面有一種冷颼颼的清香味,但是不好意思到那裡去聞。這就像一隻沒睜開眼睛的小狗聞一塊美味的甜點心,但是不敢去吃。對於小狗來說,整個世界充滿了禁忌,不知什麼時候會被大狗咬一口。對我來說,會打仗簡直是小菜一碟,不學都能會。但要學會性愛,還需要很多年。
小時候我爬過了一堵高牆,進到了一個爐筒子裡面,看到地下有一領草蓆子,還看到有做愛的痕跡。從現場的情形不難推斷出那個女的必然是背抵著爐壁,艱難地蹺起腿來——這不折不扣就是米開朗琪羅的著名雕像《夜》。而那個男的只能取一腿屈一腿伸的姿勢,那姿勢的俗稱就是狗撒尿。而且那條伸著的腿還不敢伸得太厲害,否則就會碰上野屎。我覺得這樣子十足悲慘——如果你不同意,起碼會同意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幹著又有啥意思。等到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試著幹這件事時,心裡就浮現爐筒子裡的事。那時候我抱著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厚實),臉貼著她飽滿的胸膛,猛然間感到她身後是爐筒子。一股悽慘就湧上心頭,失掉了控制。這在技術上就叫早泄吧。還有一件事必須提到,姓顏色的大學生是處女,也增加了難度。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我失落得很,而且還暴露了我是個濕被套。但是姓顏色的大學生卻笑了,說道:你都把我弄髒了!然後又說:我自己跟自己來。你想不想看?
六八年春天那個晚上,我對姓顏色的大學生十分佩服,但是這種佩服卻不是始於那時,起碼可以上溯到六七年的秋天。那時候我們倆到海淀鎮去買大餅,在光天化日下掀開了馬路中央的陰溝蓋,從地底下鑽出來。不管在什麼時期,一位漂亮大姑娘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人們面前,總是個很反常的現象。而且鑽了這麼長時間的陰溝,她還有辦法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就引起了圍觀。而她旁若無人地走進小飯館,從胸罩里掏錢買大餅,然後再旁若無人地鑽回陰溝里去。有時候既沒有錢,又沒有糧票,她就一本正經地在街頭找人聊天,告訴人家我們幾十個人困在大樓里,沒錢吃飯。等到要到了錢,就對人家甜甜地一笑,說:謝謝你,你對我們真好。我所認識的叫花子裡,就數她最有體面了。
後來姓顏色的大學生讓我到樹叢外去給她站崗,然後就和自己來。這時候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在樹叢外面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但是什麼都能聽到,還能聞見那種濃郁的酸酸的花香氣。我覺得天地為之逆轉。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樹叢里躺著時,身體潔白如雪,看上去有點輪廓不清。晚上回家以前,她讓我幫她把那個有四個扣子的胸罩戴上。那東西是用白布做的,上面用線軋了好多道,照我看來像個襪子底。這種東西她有好幾個,都是這樣子的。有的太小,戴上後好像頭上戴了太小的帽子,搖搖晃晃,有的太大,戴上去皺巴巴。她的內褲像些面口袋。總而言之,這些東西十足糟糕,穿上去不能叫穿上去,該叫套了上去。脫下來不能叫脫了下來,應該說是從她身上滑了下來。假如在臭氣熏天的時期,還有什麼東西出淤泥而不染的話,她就可以算一件了。
我躺在姓顏色的大學生身上時,覺得她像一堆新鮮的花瓣,冷颼颼的,有一種酸澀的香味。她的乳房很漂亮,身體很強壯,在地上躺久了,會把地上的柴草絲沾起來。時隔這麼多年回想起來,我覺得她的身體像一種大塊的cheese,很緊湊很緻密,如果用力貼緊的話,有一種附著力。因此不該輕輕地撫摸,而應當把手緊緊地附著在上面。當年我做得很對。她教給了我女人是什麼。女人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奇蹟,但是連這都不知道的話,那就更是白活了。
然後她從樹叢里跑出來,說道:走,回家去。還抱抱我的腦袋。這時候我覺得沮喪,好像鬥敗了的公雞,而且覺得自己在她面前不過是個小叭狗罷了。受這種挫折對我大有好處,因為我生性十分狂妄。後來我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忘記自己是個小叭狗和濕被套,狂妄的毛病就大見好。
後來姓顏色的大學生就下鄉去鍛鍊,回城來,結婚,生孩子。幹這些事時,就如從陰溝里鑽出來,遇亂不驚。她心裡始終記著這個小叭狗似的男孩子。這是女性的故事,和我沒有關係,雖然寫出來我能看懂。而我是一個男性,滿腦子都是火力戰,白刃戰,衝鋒,築城這樣一批概念。雖然和她親近時也很興奮,但是心裡還是膩膩的,不能為人。就好像得了肝炎不能吃肥肉。革命時期對性慾的影響,正如肝炎對於食慾的影響一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