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19:20 作者: 王小波

  我小的時候,在鍋片上劃破了手腕,露出了白花花的筋膜,這給我一個自己是濕被套紮成的印象。後來我就把自己的性慾和這個印象聯繫起來了。我喜歡女人芬芳的氣味,但是又想掩飾自己濕淋淋黏糊糊的本質。這說明對我來說,性還沒有成熟。它像樹上的果子一樣,熟了才能吃。

  我小的時候,天氣經常晴朗,空氣比現在好。我背著書包去上學,路上見了漂亮女人就偷偷多看她幾眼。這說明我一點也不天真。我從來就沒有天真過。

  我在革命時期的第一個情人,就是那位姓顏色的大學生,身上有一股奶油軟糖的氣味。所以她又可以叫作有太妃糖氣味的大學生。這一點在出汗時尤甚。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的頭髮上帶一點金黃色,這種顏色可以和二十年後我在法國尼斯海灘上看到的顏色相比。當時有個女人向我要一支香菸。當時金黃色的太陽正在天頂上融化,海面上也罩著一層金色。那個女人赤裸著上身,渾身上下與陽光同色。我給了她一支煙,自己也叼上一支,點火時才發現把煙叼反了。與此同時,我老婆對著我左邊的耳朵喊:你痴了!對我的右耳朵喊:你呆了!她的氣味又可以和後來我在美國註冊學籍時所遇見的新生們相比,那些瘋丫頭在辦公室里嘻嘻哈哈,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香氣,有的像巧克力,有的像剛出爐的法國牛角麵包,有的帶有花香,就像尚未開放的玉蘭花,帶一點清淡的酸味。每次看到我時,她都微微一笑,說:你這小壞蛋又來了。然後就幫我把扯掉了的扣子縫上。那時候我總是爬排水管到他們那裡去,所以扯脫扣子的事在所難免。後來我把扣子用銅絲綁在衣服上,並且在衣襟里襯上一根鋼條。這樣做了以後,扣子就再也不會扯脫了。那時候我只有十五六歲,還是個小孩子。

  在豆腐廠里×海鷹逼問我有關姓顏色的大學生的一切,我告訴她說:我不記得她姓什麼,我更不知道她叫什麼,我和她只接過吻。這種簡約的交代使她如墜五里霧中。有時候她說:你和這個姓顏色的大學生一定幹過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你不敢講!我聽了以後無動於衷。有時候她又說: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是你胡編的——現在編不下去了吧。我聽了還是無動於衷。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我是個製造懸念的大師,簡直可以和已故的希區柯克相比。儘管我已經不再說什麼,但是已經說過了一些。這些說出的話是不能收回了。

  其實我和那個姓顏色的大學生還不止接過吻——我當然記得她姓什麼叫什麼,但是不知記在什麼地方了,現在想不起來——整個六八年她都在學校里。當時「拿起筆做刀槍」已經全伙覆滅,只剩了她和我是漏網之魚。

  我們院裡當時有好多紅衛兵派別,「拿起筆做刀槍」是很小的一派,動武的時候也經常處於被圍的狀態。但是後來他們最倒霉,頭頭被抓起來判了徒刑,分配時,每個人都被送到了窮鄉僻壤。這是因為算了總帳——他們這派打死的人最多,毀壞東西也最厲害,這兩件事都和我有關係。我們那座樓里打滿了窟窿,原來的走道門窗全都不存在了。而且他們一面拆毀,一面加固,終於把一座二十世紀的住宅樓改成了十五世紀的城堡,甚至是東非草原上的白蟻窩。後來把它恢復原樣時,花了比當初建這座樓還多三倍的錢。後來上面把他們集中起來辦學習班,讓他們交代誰叫這麼幹的,他們沒把我說出來。因為說出來也沒人信。我早就對他們說過,我就管幫你們打仗,別的都是你們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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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上面派人進駐學校,把武鬥隊伍都解散了,把頭頭都抓走了,別的人關起來辦學習班,追查武鬥里打死人的問題。只把她一個人剩在外面,等待下鄉。這大概是因為上面覺得女人不會打死人——領導上實在缺少想像力。後來她經常找我和她一起去游泳。不好意思到家裡來找我,在樓下和自行車站在一起,搖著車鈴。游泳時她對我說,我們就像一群小鬼,大人不在家就胡鬧了一通。現在大人回家了,就把我們收拾一頓。我答應著「是呀是呀」,心裡卻在想:這是你們的事,別扯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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