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9 22:19:16
作者: 王小波
六七年秋天,「拿起筆做刀槍」剛到我們樓里來時,外面的人老來挑釁,手拿著盾牌,小心翼翼地向樓腳靠近。大學生們看到這種景象,就唱起了悲壯的國際歌,拿起了長矛,想要衝出去應戰——悲歌一曲,從容赴死,他們仿佛喜歡這種情調。我告訴他們說,假如對方要攻樓,來的人會很多,現在來的人很少,所以這是引蛇出洞的老戰術——我在樹上見得多了。我們不理他們,只管修工事。過了不幾天,那座樓的外貌就變得讓人不敢輕犯。後來他們在對面架了好多大彈弓,打得我們不能在窗口露頭。於是我做了那架投石機,很快就把所有的大彈弓全打垮了。
「拿起筆做刀槍」闖到我們樓里那一年,學校里正在長蛾子。那種蛾子是深灰色的,翅膀上長著紅色的斑點。它們在空地上飛舞時,好像一座活動的垃圾堆;晚上撲向電燈泡時,又構成了碩大無比的紗燈罩。當走進飛舞的蛾群時,你也似乎要飛起來。走出來時,滿頭滿臉都是蛾子翅膀上掉下的粉。這是因為牆上貼了厚厚的大字報,紙層底下有利於蛾子過冬。那一年學校里野貓也特別多,這是因為有好多人家破人亡,家裡的貓就出去自謀生路。這兩種情形我都喜歡,我喜歡往蛾子堆里跑,這是因為我吸了蛾子翅膀上的粉也不喘,而在蛾子堆里跑過以後回家,我妹妹就要喘。她是過敏體質,我卻不是。我也喜歡貓。但是我不喜歡我妹妹。
那一年秋天我隨時都有可能中頭彩,但我總是興高采烈。人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根本不怕中負彩。我還說過從十三歲起我就是個悲觀主義者。但是一九六七年的秋天例外。
現在可以說說我造的那台投石機。那東西妙得很,有風速儀測風,有拉力計測拉力,還有光學測距儀。所有能動的地方全是精密刻度。發射時起碼要十個人,有人報風力,有人用天平稱石彈,有人測目標方位和距離,數據匯總後,我拿個計算尺算彈道,五百米內首發命中率百分之百,經常把對面樓頂上走動的人一彈就打下來。如果打對面樓上聒噪的高音喇叭,一彈就能把喇叭中心的高音頭打扁,讓它發出「噗噗」的聲音。假如不是後來動了火器,就憑這種武器,完全是天下無敵。談到了火器,我和堂吉訶德意見完全一致:發明火器的傢伙,必定是魔鬼之流,應當千刀萬剮:既不用三角學,也不用微積分,拿個破管子瞄著別人,二拇指一動就把人打倒了,這叫他媽的什麼事呀!
到現在我還能記住那架投石機的每一個細節,包括每個零件是用什麼做的——用指甲掐來判斷木頭的質地,用鼻子來聞出木頭是否很乾。姓顏色的大學生是我的記錄員,負責記下石彈重量、風速、距離、拉力,等等。當然,還要記下打著了沒有。但是我根本用不著那些記錄,因為發射的每一彈都在我心裡——人在十六歲時記性好著哪。但是不管怎麼說,做試驗記錄是個好習慣。我一點沒記住打著了誰,被打到的人後來怎麼了。他們到底是從屋脊上滾了下去呢,還是躺在原地等著別人來救。說實在的,這些事我根本沒看到,或者是視而不見。我只看到了從哪兒出來了一個目標,它走進了我的射程之內,然後就測距離,上彈,算彈道。等打中之後,我就不管它了。一般總是打它的胸甲,比較好打。有時候和人打賭,打對方頭上的帽子。一彈把他頭上的安全帽打下來,那人嚇得在地下團團亂轉。對付躲在鐵網下的哨兵,我就射過去一個廣口玻璃瓶,裡面盛滿了螺絲釘,打得那人在網子後面噢噢叫喚。後來他們穿著棉大衣上崗,可以擋住這些螺絲釘,但是一個個熱得難受得很。再後來對方集中了好多大彈弓,要把我們打掉。而我們在樓板上修了鐵軌,做了一台帶輪子的投石機,可以推著到處跑。很難搞清我們在哪個窗口發射,所以也就打不掉,反倒被我們把他們的大彈弓全打掉了。我們的投石機裝著鋼板的護盾,從窗口露出去時也是很像樣子(像門大炮)。不像他們的大彈弓,上面支著一個鐵絲編的字紙簍子一樣的防護網(像個雞窩),挨上一下就癟下去。後來他們對我們很佩服,就打消了進犯的念頭。只是有時候有人會朝我們這邊吶喊一聲:對面的!酒瓶子打不開,勞駕,幫個忙。我們愉快地接受了他們的要求,一彈把瓶蓋從瓶頸上打下去。我的投石機就是這樣的。
我們家變成了武鬥的戰場,全家搬到「中立區」,那是過去的倉庫,頭頂上沒有天花板,點著長明電燈;而且裡面住了好幾百人,氣味不好聞。那地方就像水災後災民住的地方。我常常穿過戰場回家去,嘴裡大喊著「我是看房子的」,就沒人來打我。回到我們家時,往床上一躺,睡上幾個鐘頭,然後又去參加戰鬥。×海鷹聽我講了這件事,就說我是個兩面派。事實上我不是兩面派。我哪派都不是。這就是幸福之所在。
我活了這麼大,只有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是那台投石機。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能造出這麼準確的投石機——這就是關鍵所在。那玩意兒後來不知到哪兒去了。現在家裡雖然有些電視機、電冰箱之類,結構複雜,設計巧妙,但我一件也不喜歡。假如我做架電視給自己用,一定不會做成這樣子——當然,我還沒瘋到要造電視機給自己用,為了那點狗屁節目,還不值得動一回手。但是人活著總得做點什麼事。比方說,編編軟體。我在美國給×教授編的軟體是一隻機械狗的狗頭軟體。後來那隻狗做好了,放在學校大廳里展覽,渾身上下又是不鏽鋼,又是鈦合金,銀光閃閃。除此之外,它還能到處跑,顯得挺輕盈,大家見了鼓掌,但我一點都不喜歡它。因為這不是我的狗。據說這狗肚子裡還借用了空軍的儀器和技術來做平衡,有一回我向×教授打聽,他顧左右而言他。這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是共產黨國家來的外國人,不能告訴我。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不高興,就對他說:我操你媽!你以為我稀罕知道!在美國就是這點好,心裡不高興,可以當面罵。你要是問我說了些什麼,我就說我禱告哪。但是後來我選了他當導師,現在每逢年節都給他寄賀卡。這是避免恨他一輩子,把自己的肚皮氣破的唯一方法。
「文化革命」里我也沒給「拿起筆做刀槍」做過投石機,沒給他們修過工事。假如我幹了這些事,全都是為了我自己。×教授也做過很多東西,不是給公司,就是給學校做,沒有一件是為自己做的。所以他沒有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