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18:37
作者: 王小波
割完了痔瘡就到了春天,有一陣子×海鷹對我很壞。晚飯時分讓我給她打飯,拿回來後,常常只看一眼就說:就這破菜?拿出去倒到茅坑裡。然後她就拿點錢出來,讓我給她去買炒疙瘩。炒疙瘩是一種麵團和水發黃豆炒成的東西,我們廠門口的小鋪就有賣的。幸虧是七四年,假如是今天,還真不知到哪裡去買。當時我發誓說,永遠不吃炒疙瘩,一口也不吃。後來我一直沒有破誓,到今天也沒有吃過炒疙瘩。假如她不是個女孩子,我准要往炒疙瘩里吐吐沫。我們廠里一位機修師傅四四年在長辛店機車場學徒,小日本抓他去打飯,他找著沒人的地方,就把精液射到飯盒裡。他後來得了喘病,自己說是年輕時抗日虧了腎。我後來到美國留學時,給×教授編軟體,文件名總叫「caonima」,caonima.1,caonima.2,等等。但是他總把第一個音節念成「考」,給我打電話說:考你媽一可以了,考你媽二還得往短里改。我就糾正他道:不是考你媽,操你媽。我們一共是四個研究生給他編程序,人人都恨他。這是因為按行算錢,他又不讓編長。這種情形就叫作受壓迫。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有壓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媽,就射精,就吐吐沫。
有一次在×海鷹辦公室里,我困極了,在她床上睡了一會,從此很受她的壓迫。她再也不用歡迎句式對我說話了,進去以後就讓我「坐著」,然後就什麼話也不對我說,只是板著臉,把腳蹺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對外人管我叫「王二這流氓」,我一聽這話就怒火三千丈。這就好比在美國聽見人家管我叫「oriential」,讓我「go back to where you came from」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只好生悶氣,暗想要能發明一種咒語,念起來就讓他們口吐白沫,滿地打滾才好哪。我受壓迫的情形就是這樣的。後來我總結了一下,發現每次受壓迫都是因為別人氣不順,並且覺得我比他高興。比方說×教授吧,他壓迫我們,是因為他在做一個狗頭(這件事待會再講),發現經費不夠,憋氣得很,所以這麼一行行地和我們摳。後來有一天我告訴他,我得了癌,沒幾天活頭了,他就不跟我摳了。再比方說我老婆,每月總有幾天她總對著我的耳朵哇哇地怪叫,仿佛是嫌我耳朵還沒有聾,這是因為她痛經。後來我到了那幾天就裝肚子疼,找熱水袋,她也不對我叫喚了。在這方面我辦法很多,但是在豆腐廠里,我卻沒想出什麼辦法來。
我睡×海鷹的床之前,嘗試過在各種地方、用各種姿勢打瞌睡:比方說,把凳子移到牆邊上,把腳擱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團,腦袋從腋下穿出來;把椅子移到桌邊上,把腿架在椅背上,頭朝後仰放在桌面上。這些姿勢的怪誕之處是因為要避免壓到痔瘡,還因為桌面上有一大塊玻璃板,不能睡。其實在各種姿勢下我都能睡著,但是我又怕×海鷹回來時看到屋裡有個擰成麻花的人,就此嚇瘋掉。小時候有一次我在家裡黑著燈打瞌睡,就曾經嚇得我姐姐尖叫一聲,揀起掃地的笤帚劈面打來。這件事說明我的柔韌性達到了驚世駭俗的程度,要不然也不會得到體育老師的青睞,被選進了體操隊。因為怕嚇著她,所以在實在想睡時,我就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對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來時飛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腳,喝道:滾起來!誰讓你睡我的床!嚇得我趕緊跳起來了。然後她又說:坐下吧。我坐得筆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腦子裡想的也是四方形。她說,幹嗎呀你?像個衣服架子。於是我又松下來,開始胡思亂想。然後她又走過來踢我的腳,說道:坐好了!坐沒個坐相!她就這麼來回地折騰我,簡直把我氣壞了。
假如讓我畫受幫教的模樣,我就把自己畫成個拳頭的模樣。這個拳頭要畫成大拇指從中指與食指間伸出的模樣,這種拳在某些地方是個猥褻的手勢。但是對我來說沒有這個意味。我小時候流行握這種拳頭打人,大家都認為這種拳頭打人最疼。在我旁邊畫上站得直挺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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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鷹。
有關我,有一些地方還沒有說到。這就是我雖然有點壞,卻是蔫壞,換言之,起碼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級,尊敬領導,從來不頂撞。這大概是因為過去我爸爸脾氣壞,動不動就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靦腆,從小學三年級到中學畢業,從來不和女同學講話。這些可以說明我在×海鷹面前為什麼會逆來順受。但是我挨了她那麼多的狗屁呲,也不會一點罪惡的念頭都沒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里揪她的小辮子,打她的嘴巴,剝光她的衣服,強姦她。特別是她讓我去買炒疙瘩時,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辮子把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還以為這樣干雖然很不對,但是想一想總是可以的。要是連想都不讓想,恐怕就會幹出來了。
假如讓我畫出想強姦×海鷹的景象,我就畫一個黑白兩色的臉譜,在額頭上畫上一個太極圖。在臉譜背後的任何東西你都看不到。×海鷹一點也看不出我在想什麼,我也看不出她想幹什麼。心裡在想什麼,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