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2:18:41
作者: 王小波
七四年我在豆腐廠里受幫教時,×海鷹問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了。後來她逮住我在她鋪上睡覺,那不過是個朝我發火的口實罷了。現在我承認,×海鷹當年很漂亮,但是現在這麼說已經於事無補。我記得這件事是這樣的:我們倆在她的小屋裡,聊過了各種電影,聊過了我過去有一個情人,她說我的資產階級思想很嚴重,需要思想改造。後來就聊到有一種品質叫作聰明。你要知道,當時只承認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階級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資產階級;革命領袖很偉大。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素質了。可是我卻說,聰明人是有的。比方說漢尼拔,精通兵法;畢達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證法;修拉發明了點彩畫法,還有歐幾里得——甭提他有多聰明了。在這個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區區在下一名。當時太年輕,還不大懂謙虛。她馬上問道:「我呢?」這時我犯了前結巴:挺——挺——挺聰明的!這一結巴,就顯得有點言不由衷。×海鷹有點不高興。我以為這是她活該,誰讓她把我嚇出了這個毛病。
後來又聊起了一種品質,叫作漂亮。革命時期不准公開說漂亮,於是男孩子們發明了一套黑話,管臉漂亮叫盤亮(靚),管身材好叫條直。像這樣的術語還有好多。我講到一位中學同學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學走去,假裝稱讚她胸前的瓷質紀念章:你的盤很亮!那個女孩子就答道:是呀,盤亮,盤亮!我們在一邊笑死了。說到這裡,×海鷹忽然冒出一句來:我呢?盤亮不亮?這時我只要答一句盤亮,就萬事皆無。不幸的是,當時我犯起了極嚴重的前結巴,一個字也不能講。過了這一晚,她就總對我板著臉,樣子很難看。
我在十三歲時,感到自己正要變成一個濕被套,並且覺得自己已經臭不可聞。當時我每星期都要流出黏糊糊的東西。當時我雖然只有那一點歲數,但是男性器官早就發育了起來。夏天在家裡洗澡,也不知怎麼就被我妹妹瞄見了,她說:二哥像驢一樣!因此她挨了我媽一頓打,這使我很高興。從此到了飯桌上她總是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眯縫著她那先天性的近視眼(左眼二百度,右眼五百度,合起來是二五眼),瞅著大人不在,就惡狠狠地說道:驢!其實用不著她說,我也知道自己已經很糟糕,因為晚上睡覺時它老是直撅撅的,而且一想到漂亮的女孩子,它就直得更厲害,絲毫也不管人家想不想搭理你,由此還要想到舊社會地主老財強姦貧下中農。對於這件事,我早就知道要嚴加掩飾,以免得罪人。從隱瞞自己是個濕被套和驢的方面來說,說自己不知道誰漂亮比較有利:這樣可以假裝是天閹之人,推得乾乾淨淨。這是因為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中彩,就肯定是頭彩。我把×海鷹得罪了,與此多少有點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