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2024-10-09 22:18:30
作者: 王小波
七四年春天年我去肛腸醫院看痔瘡時,對世界又有過很悲觀的看法。這時候童年飢餓的經歷早被我忘掉了,眼前最大的痛苦是磨屁股。在我看來,既然生存的主要方式是比賽磨屁股,那麼我們這些生來屁股窄的人就處於極不利的地位。假如把這裡排隊候診的人看作前線下來的傷員的話,可以說在戰鬥中受傷的全是男的。偶爾有幾個女的,全是孕婦。這就是說,假如婦女不懷孕,就不會受傷害。後來我在那裡開了一刀,雖然不很疼,但是在很長時期里不方便。等到痔瘡癒合,大便通暢,才想到生存的主要方式大概不是磨屁股,還是一種冥思苦想。現在你常常看到一些人,頭頂掉得禿光光,眼鏡像瓶子底,大概就持這種想法,只不過有人想物理,有人想哲學,有人想推背圖,有人想易經。我也在這些人之中,唯一的區別在於我越想得多,身上的毛髮越重,頭頂像被爆米花的機器崩過,陰毛比某些人的頭髮還多,視力也是越想越好,現在能看到十米外一隻蒼蠅腿上的毛。與此同時,我的眼睛越想越三角,眉毛越想越擀氈,隨著時光的流逝,臉上也起了皺紋,但全是豎著的,十足像個土匪。所里的同事見我這個模樣就疑我敵視知識分子。但這又是很後來的事了。當時的事是我去割痔瘡,×海鷹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進了手術室,她也要跟進去,醫生護士也不攔她。這件事乍看起來有點古怪,說開了也只尋常:那年頭到肛門醫院去開刀的人都是成雙成對的,不知現在是不是這樣的了。
據我所知,人們去打胎往往是成雙成對,去生孩子往往也是成雙成對。這種時候她們很害怕,所以要拉個男人去壯膽。男人去割痔瘡也是這樣,倒使我大惑不解。後來才知道,那些女人覺得那個地方太髒,很可能大夫護士不肯下手,要病人家屬來開刀。這倒不是很離奇的想法。對我們這裡的醫生護士,絕不能做太高的估計。我也覺得人家很可能不願動手給我開刀,但是我的手臂甚長,可以夠到那個部位。只要有個護士在後面告訴我:「往上!往下!往左一點!好了就是這兒!」就能給自己開刀。因為有這種把握,所以我沒有請求任何人和我一起去肛門醫院,這任何人里也包括×海鷹。是她自己要去的,她還說,對於「後進青年」(即我也),就是要在生活上關心,工作上幫助,思想上挽救——直到關心、幫助、挽救都沒有效果的時候,才把他交給專政機關。聽了這後半截的話,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什麼話也不敢說了。
除了喜歡繪畫,我也喜歡看小說。我最喜歡的作家是馬奎斯(Marquez)。其實也說不上喜歡他的哪部作品,我喜歡的是他創造的句式,比方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簡直妙到極處。仿此我們有:革命時期的發明,革命時期的愛情,等等。我患的就是革命時期的痔瘡。在革命時期我陷入了困境,不知怎麼辦才好。×海鷹在我的凳子上放了一個廢輪胎,坐在輪胎上比坐在硬板凳上舒服多了,但我還是憂心忡忡,不可終日。和她一起去醫院時,我對她恭恭敬敬,走在離她兩三米的地方。但是當時合法夫妻一起上街時,距離也是這麼遠,所以醫生護士們見了,也不感到有什麼異樣。我進手術室時,她在外面探頭探腦,直到感覺要用到她時,才溜了進來。
說明了這一點,就能明白當年為什麼護士不把×海鷹往外攆——像這樣自願幫忙的人太多了,攆也攆不過來。而我自己正朝牆躺著,等待著護士把手術刀遞給我,沒看見她溜了進來。事實上情況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家只是喝令我把屁股掰開,然後就是一陣毫無警告的劇痛——我就這麼糊裡糊塗地挨了一刀,滾下了手術台。我們倆去醫院時,騎了輛平板三輪車,板上放了個棉門帘。去時是我蹬,回來時她蹬,不蹬的人坐在板上。就在回來的路上,她在前面忽然縱聲大笑。因為我不知道她曾看見了我毛茸茸的屁股,並且看到了我撅起屁股準備挨宰的樣子,所以一點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麼,只覺得是不吉之兆。我記得那個醫院裡有極重的來蘇水味,過道里有些黑色的水窪,看上去好像一汪汪的煤焦油。還記得她蹬三輪車時,直立在車架上。至於自己是怎麼撅著屁股挨宰的,卻一點也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