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22:10:57
作者: 王小波
1
「早晨,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我的故事又一次地開始了。醒來的時候,薛嵩抱著自己的膝蓋,蜷著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啟稟大老爺,天明了。薛嵩抬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倚著樹站著,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爺。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我是小賤人。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醒在這裡。他也不明白紅線為什麼老憋不住要笑。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和茅草,中間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著。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草叢裡穿行,儘量不發出響聲。薛嵩模仿著她的動作,但不知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裡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面那個橄欖色的身體消失在深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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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索,自以為可以想起些什麼,實際上則什麼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克制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裡潛行。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啟稟老爺,這裡有個坑。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草底下是溝啊。所到之處,草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嶇,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兒下到一條溝里。薛嵩覺得這裡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後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草叢。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裡面躺著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草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鷺鷥。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著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喝道:什麼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賤人罪該萬死。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著她走去,心裡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栗等等。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夜裡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草叢裡醒來,在灌木叢里跋涉,鼻子裡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麼關係,叫人殊難領會。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裡。後來他著了涼,開始打噴嚏。紅線就說:請老爺悄聲。後來又說,啟稟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別人也有耳朵。最後她乾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著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著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顆掛起來的人頭從夢中醒來,驟然發現自己高高躍起在高空,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它感到驚恐萬狀,覺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樹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馬上又覺得自己從腦後被揪住,懸在空中了。這一瞬間,它覺得整個頭皮都在麻酥酥地疼痛。與此同時,它也發現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蕩蕩的。一團團的霧氣被難以察覺的微風推動,穿過它原來身體的所在,引起強烈的恐懼。醒來時失掉了身體和醒來時失掉了記憶相比,哪種更令人恐懼,我還沒有想清楚。總而言之,那顆人頭在回憶自己那個亮麗的身體,覺得它是紅藍兩色組成的。有一種可能是這樣的:這個身體發著淺藍色的光,只在乳頭、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紅色的陰影。另一種可能是身體發著粉紅色的光,陰影是青紫色。這兩種回憶哪種更真實它已經搞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那個小妓女也從夢裡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得緊繃繃,嘴裡還塞了一條臭襪子,也覺得難以適應。然後她就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繩索。總而言之,黎明是個恐怖的時分,除非徹夜未眠,你可能發現自己此時失掉了過去,失掉了身體,或者發現自己像一條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魚。
早上,那個老娼婦坐在木板房的走廊下,身上穿著麻紗褂子。她覺得很困,但又不能去睡,所以就把一把銅夜壺拿了出來,練習往裡投石子,那個夜壺也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同時,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僱傭兵在壕溝邊上拉鋸。她的處境不妙:她請人殺薛嵩,但薛嵩並沒有死,所以她已經完全敗露了。但她也一點都不著急。雖然她的命運難以預測,但既然已經完全敗露,也就不用急了。有一些人很急,他們是被圍困的刺客。僱傭兵和刺客在寨中心對峙著。這些兵是一些披頭散髮、赤身裸體的彪形大漢,站在壕溝邊上,挺著胸膛,腆著大肚子,臉上帶著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雙手環抱於胸,把長刀夾在腋下。有一點必須說明,在他們挺出的肚子上,肚躋眼不是凹下去,而是凸出來的。這說明不是脂肪豐厚的肚子,而是慣吃粗食、大腸粗大的肚子。這些人的腦袋又圓又大,都長著絡腮鬍子。而那些刺客也是同樣的一批彪形大漢,退到了壕溝的裡面,神情緊張,把刀拿到手裡。就這樣,黎明在他們頭上出現了。開頭,最初的陽光在林梢上閃耀,再過一會兒就起霧了。就在起霧時,那些僱傭兵退走了。但他們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時候還說:既然來殺薛嵩,就把薛嵩殺掉;殺不掉別想走。現在這些兵的態度總算是明朗了:他們希望薛嵩死掉,但不肯自己動手去殺。所以,假如有人來殺薛嵩,他們是不管的。那些人殺死了薛嵩退走時,他們也不管。並且僅當那些人沒有殺掉薛嵩就想走時,他們才出來擋道。因為有了這些兵,這座寨子成了個捕鼠籠,進來時容易,出去就有點困難了。
2
晨霧正在消散時,那顆掛著的人頭看到它的刺客兄弟們在用刀把敲打那個老妓女的頭,逼問她薛嵩在哪裡。它覺得這件事很怪:她怎麼會知道薛嵩在哪裡?但她不明白,那些人被困在鳳凰寨里,心情很壞,總要找個藉口來揍人。如前所述,她把頭髮剃掉了,禿頭缺少保護。一敲一個包。在這種情況下,她很想說出薛嵩在哪裡;但說不出來。於是她心生一計,說那小妓女和薛嵩比較要好,肯定知道薛嵩在哪裡。對此需要解釋一下,這個老妓女就喜歡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到小妓女身上。這個局面有一定的複雜性:刺客揍老妓女,讓她說薛嵩在哪裡,老妓女就讓他們去揍小妓女,並且說她知道薛嵩在哪裡。其實大家都知道,無論是老妓女還是小妓女,都不知道薛嵩在哪裡。所以,實際上是刺客想要揍人,所以找上了老妓女。老妓女想不挨揍,就說出了小妓女,根據經驗她知道,男人一定對揍後者有更大的興趣。當然,假如誰也不揍誰,那就更好了。
於是,刺客們回到了屋裡,把小妓女抬了出來,拔去她嘴裡的臭襪子,恢復了她說話的能力。那女孩先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開始和刺客打招呼:各位大叔,早上好。你們是要活埋我,還是把我填在樹心裡?因為被捆在了房子裡,外面發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刺客說:都不是的。想請你帶我們去找薛嵩。小妓女看到人群里的老娼妓,發現她已頭破血流,就笑了起來,朝她努嘴說道:我不知道,她(即那個老妓女)才知道。老妓女聽見她這樣說,很生氣,就說道:你怎能這樣說話?咱們是鄰居呀。那個小妓女則說:噢!我們是鄰居!我還不知道呢。又過了一會兒,那些刺客也會意到了這其中的可笑之處,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個老娼妓在大家的恥笑之中面紅耳赤,馬上就提議對小妓女用嚴刑來逼供。她覺得這幫刺客急了只會用刀把子敲人,在這方面沒有想像力,就出了一個主意:把那個小妓女倒吊起來,用青蒿燒煙來熏她的口鼻。假如這招不靈,還有別的招數。嚴刑拷問有兩種不同的效果:一種是讓意志堅定的人招出真話,還有一種是讓意志不堅定的人招出假話。不管得到哪一種結果,她都能滿意。刺客的頭子聽了以後,抹了抹鼻子,說道:很好。你來做這件事。說完他笑了笑,就和手下的人向後退去,圍成一個圓,把這兩個女人圍在裡面。過了一會兒,他又催促道:快動手!我們沒時間等你!
此時這個老妓女只好動手去搬小妓女,準備把她倒吊起來。搬了兩下,發現她很重。假如有滑輪組、鋼絲繩、手推車等機械,還有可能做成此事。現在的問題是沒有這些東西。老妓女說:哪位大爺來幫把手?但沒人理她。只有刺客頭子咳嗽了一聲說:別磨蹭了,快點動手吧。她又和小妓女商量道:我把你扶起來,你自己跳到樹邊上,然後我把你吊起來——這樣可好?小妓女冷冷地答道:你搞清楚些,是你要熏我,不是我要熏你。我為什麼要跳到樹邊上?難道因為我們是鄰居?圍觀的刺客對她的回答報以鬨笑和掌聲。現在這個老妓女真正感到了孤立無援,四周都是催促之意。
3
天明時分,鳳凰寨里滿是冷牛奶般的霧。這種東西有霜雪的顏色,但沒有霜雪那樣冷。在清晨,霧帶來光線——霧裡有很多細小的水點,每一粒都發著白光,合起來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這白茫茫的一片裡,那個老妓女拖著地上一個捆成一束的女孩子,要把她吊到樹上去。那地上長滿了青苔,相當滑,但那老女人還覺得女孩像是陸地上的一條船,太沉、拖不動。雖然天涼,但空氣潮濕,所以那老妓女汗下如雨,像狗一樣喘了起來。從吊在樹上的人頭看來,腳下的空場上雖然留下了一條彎彎扭扭的拖出的痕跡,但這痕跡還不夠長,不足以和任何一棵樹聯繫起來。最糟的是那老女人總在改變主意,一會兒想把女孩拖向這棵樹,一會兒想把她拖向另一棵樹,結果是哪棵也沒有拖到;最後她自己也歪歪倒倒地站不直,而且像一座活火山一樣呼出很多煙霧。後來,她把女孩撇下,走近刺客頭子說:我看不用把她吊起來用煙燻,就放在地下揍一頓也可以。刺客頭子想了一想,說道:很好。那個老妓女也覺得很好,就停下來歇口氣。過了一會兒,那個刺客頭子看到沒人動彈,就對老娼妓說:你去揍。那個老妓女也愣了一陣,也很想對那小妓女說你去揍,但又覺得讓人家自己揍自己是不合適的。她只好轉頭去找可以用來揍人的東西,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她居然跑到了屋側,用雙手在拔一棵箭竹。別人都覺得她有毛病:誰要是能把一棵活竹子從土裡拔出來,那他就不是人,而是一個神。最後她總算是想出了辦法:她找一個刺客借了一把刀,砍下了一根箭竹,並把枝杈都用刀修掉。這樣她手裡就有了一根足以揍人的東西。她決定用這根青竹來揍女孩的屁股。她拿著這根竹子走過去時,那個女孩自動地翻滾過來,露出了身體背面的綠泥。因為她總在挨揍,所以有些習慣成自然的舉動。
後來,老妓女就動手揍她,一連抽了十下,打得非常之疼。那個老妓女當然還想多打幾下,但是她用力過猛,手上抽了筋,只好停下來歇歇氣,而那個小妓女則伏在地下,嘴裡啃著青苔。就在此時,那伙刺客從她身後走過來,揪住她的耳朵,把她按在地下說:好了,你也該歇歇了。同時把那個小妓女從地上放了起來,解開了她的手臂,把竹子放到她手裡,說:好了,現在輪到你了。她接過這根竹子,呆愣愣地看到那群刺客把老妓女捆住,撩起了她的麻紗裙子,露出了屁股,然後那些刺客就退後,並且催促道:快開始吧。小妓女問:快開始幹什麼?那些人說:快開始打她。小妓女問:我為什麼要打她?那些人解釋道:她先打了你嘛。於是她歡呼了一聲,把那根竹子舞得呼呼作響,並且說道:太好了!現在就能打了嗎?那個老妓女被捆倒在地下,聽見這種聲音,連脊樑帶屁股一陣陣地發涼——這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女孩要打哪裡。她在恐懼之中一口咬住了一根裸露在地面上的樹根。但是那個女孩子並沒有打下來,她停下手來問道:我能打她幾下?刺客頭子說:她打你幾下,你就打她幾下。那女孩就說:大叔,你把我的腳解開了吧。捆著腿使不上勁啊。這些話使老妓女一下感受到了心臟的重壓:這是因為,她可沒有習慣挨打呀。
4
黎明時分,薛嵩和紅線走到了寨心附近的草叢裡。隔著野草,可以看見寨子裡發生的一切。早上空氣潮,聲音傳得遠,所以又能聽見一切對話。所以,他們對寨子裡發生的一切都清楚了。紅線說:啟稟老爺,該動手了。薛嵩糊裡糊塗地問:誰是老爺?動什麼手?紅線無心和他扯淡,就拿過了他手上的弓箭,拽了兩下,說:兔崽子!用這麼重的弓,存心要人拉不動……此時薛嵩有點明白,就把弓箭接了過來。很顯然,這種東西是用來射人之用的。他搭上一支箭,拉弓瞄向站得最近的一個刺客。此時紅線在耳畔說道:你可想明白了,這一箭射出去,他們會來追我們——只能射一箭,擒賊擒王,明白嗎?薛嵩覺得此事很明白,他就把箭頭對準了刺客頭子。紅線又說:笨蛋!先除內奸!虧你還當節度使哪,連我都不如!他把箭頭對準了手下的兵。紅線冷冷地說:這麼多人,射得過來嗎?現在一切都明白了。薛嵩別無選擇,只好把箭頭對準了老妓女……與此同時,他的心在刺痛……原稿就到這裡為止。
我覺得自己對過去的手稿已經心領神會。那個小妓女是個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說:每一個障礙都能克服我。那個小妓女也說:這寨子裡不管誰犯了錯誤,都是我挨打。相信你能從這兩句話里看出近似之處。薛嵩就是魯濱遜,紅線就是星期五。至於那位老妓女,絕非外國的人物可比,她是個中國土產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點近似之處,難怪薛嵩要射死她時心會刺痛。手頭的稿子沒說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這整個故事既是《魯濱遜漂流記》,又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還有些段落隱隱有福爾斯《石屋藏嬌》的意味。只有一點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寫下這個故事?我既不可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爾斯。我和誰都不像。最不像我的,就是那個寫下了這些文字的傢伙——我到底是誰呢?
5
下午,我一直在讀桌上的稿子,這些手稿不像看起來的那樣多,因為它不斷地重複,周而復始,我漸漸感到疲憊。後來發生了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在喪失記憶的焦慮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後,帶著滿臉的壓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來。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覺啊——這樣想過以後,又睡著了……
傍晚,我推了一輛自行車從萬壽寺里出來,跟隨著一件白色的衣裙。這件衣裙把我引到一座灰色的樓房面前,下了自行車。它又把我引人三樓的一套房子裡。這個房門口有個紙箱子,上面放了一捆蔥。這捆蔥外面裹著黃色的老皮,裡面早就糠掉了,就如老了的茭白,至於它的味道,完全無法恭維。所以它就被放在這裡,等著完全乾掉、發霉,然後就可以被丟進垃圾堆。我在門口等了很久,才進到屋裡,然後那件白連衣裙就掛上了牆壁。她很熱烈地擁抱我,說:才出院就跑來了……這讓我有點吃驚,不知如何反應——才出了醫院就跑來了,這有何不對?好在她自己揭開了謎底:「想我了吧。」這就是說,她以為我很想她,所以一出了醫院就跑到單位去看她。我連忙答道:是啊,是啊。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她。我誰都沒想過——都忘記了。她的熱烈似乎暗示著謎底,但我不願把它揭開——然後,在一起吃飯,脫掉最後一件內衣,到衛生間裡沖澡。最後,在床上,那件事發生了。就在此時此地,我不得不想了起來,她是我老婆。我是在自己的家裡……恐怕我要承認,這使我有點泄氣。我跟著她來時,總希望這是一場羅曼史。說實在的,我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我已經結了婚……老婆這個字眼實在庸俗。好在我還記得怎麼做愛。其實,也是假裝記得。她說了一句:別亂來啊。我就沒有亂來。當然,最後的結果我還是滿意的——我有家,又有太太,這不是很好嘛。
我對她的身體也深感滿意,她的皮膚上洋溢著一種健康的紅色。我也欣賞她對性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但她若不是我老婆,是個別的什麼人的話,那就更好了。我頭疼得厲害。這是因為我不管怎麼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來。戶口本上一定有答案,要是我知道它在哪裡就好了……這套房子裡滿滿當當塞滿了家具,想在這裡找到一個小本子也非易事……她溫婉而順從,直到午夜時分。此時她猛地爬了起來,惡狠狠地說道:我要咬你!任何一個男人到了這時,都會感到詫異,並且急於聲明自己和食品不是一類東西。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坐了起來,詫異地問道:為什麼?她很兇暴地說:因為你拿著腦袋往汽車上撞,想讓我當寡婦。我想了想,覺得罪名成立——寡婦這個名稱太難聽了,難怪人家不想當,就轉身躺下。如你所知,男人的背比較結實,也比較耐咬。但她推推我的肩膀說,翻過來。我翻過身來,暴露出一切怕咬的部位,在恐懼中緊閉眼睛——但她只是輕輕地咬我的肚子,溫柔的髮絲拂著側腹部,還響著帶著笑意的鼻息。感覺是相當好的。因為這些事件,我對自己又滿意起來了……
此事發生以後,她問我:上次玩是什麼時候了?我假裝回憶了一陣,然後說:記不得了。她說:混帳!這種事你都記不得,還記得什麼。我坦白道:說老實話,我什麼都記不得。她嗤地笑了一聲道:又是老一套。你腦袋上有個疤,可別嚇唬我。我說,好吧,不嚇唬你——我桌上那篇稿子到底是誰寫的?如你所知,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我很希望它是別人寫的,因為我對它不滿意。但她忽然說:討厭。我不理你了,睡覺。說著她拉過被單,轉過身去睡了。我想了想,覺得我「記不得」了的事目前不宜談得太多,免得她被嚇著。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儘管心事重重,我又有點擇席,但我還是睡著了。順便說一句,那天夜裡起夜,我在黑暗中碰破了腦袋。這說明我雖能想起自己的老婆,還是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很有把握地走著,一頭撞在牆上了。失掉記憶這件事,很不容易掩飾,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