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10:53 作者: 王小波

  1

  夜裡,薛嵩的竹樓里點著燈,光線從牆壁的縫隙里漏了出去,整座房子變成了一盞燈籠。因為那牆是編成的,所以很像竹帘子。假如帘子外亮,帘子里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不可透視的屏障;假如裡面亮,外面暗,就變得完全透明,還有放大的作用。走進他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牆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來是一個人,實際上是兩個人,分別是臥姿的紅線和跪姿的薛嵩——換句話說,整個院子像座電影院。在竹樓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插了一串燃燒中的蓖麻子。對此還可以進一步描寫道:雪白的籽肉上拖著寬條的火焰,「噼噼」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團爆炸中的火焰,環抱著一個滾燙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然又熄掉,變成了一小片煙炱,朝上升去了。換句話說,在寧靜中又有點火爆的氣氛。薛嵩正和紅線做愛,與此同時,刺殺他的刺客正從外面走進來。所以,此處說的火爆絕不只是兩人之間的事。

  後來,紅線對薛嵩說:啟稟老爺,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種氣氛之中,不明白她的意思,還傻呵呵地說:賤人!你剛才還說佩服老爺,怎麼又不佩服了?後來紅線又說:喂!你快起開!薛嵩也不肯起開,反而覺得紅線有點不敬。最後紅線伸出了手,在薛嵩的胸前猛地一推——這是因為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了這個電影院,然後又順著梯子爬進了這個燈籠。紅線先從寨里零星的狗叫聲里聽到了這些人,後從院裡馬蜂窩上的嗡嗡聲里感到了這些人,然後又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最後,她在薛嵩背後的燈影里看到了這個人:烏黑的寬臉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張血盆大口,手裡拿了一把刀,正從下面爬上來。此時她就顧不上什麼老爺不老爺,趕緊把薛嵩推開,就地一滾,摸到了一塊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個人從樓梯上打了下去。對此薛嵩倒沒有什麼可慚愧的:女人的聽力總比男人要好些,叢林裡長大的女孩比都市裡長大的男人聽力好得更多;後者的耳朵從小就泡在噪聲里,簡直就是半聾。總的來說,這屬動物本能的領域,能力差不是壞事。但是薛嵩還沉溺在剛才的文化氣氛里,雖然紅線已經停止了拍他的馬屁,也無法立刻進入戰鬥的氣氛。就這樣,紅線在保衛薛嵩,薛嵩卻在瞎比畫,其狀可恥……

  薛嵩眼睜睜地看著紅線搶了一把長刀,撲到樓口和人交了手,他還沒明白過來。而第二個衝上來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裡,也覺得可笑,剛「嗤」了一聲,就被紅線在頭上砍了一刀,鮮血淋漓地滾了下去。對這件事還有補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裡,向一片虛空做愛,這景象的確不多見,難怪會使人發呆。薛嵩也很想參戰,但是找不著打仗的感覺,滿心都是做老爺的感覺。這就如他念書,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閉嘴。但是,老爺可不是做給男人看的,那個被紅線砍傷的刺客滾下樓去,一路滾一路還在傻笑著說:臭比畫些什麼呀……

  但刺客還在不斷地衝上來,紅線在攔阻他們,雖然地形有利,也覺得寡不敵眾。她就放聲大叫:老爺!老爺!快來幫把手!薛嵩還是找不到感覺。後來她又喊:都是來殺你的!再不來我也不管了啊!但薛嵩還是掙不出來。直到紅線喊:兔崽子!別做老爺夢了!你想死嗎!他才明白過來,到處找他的槍,但那槍放在院子裡了。於是他大吼了一聲,撞破了竹板牆,從二樓上跳了出去,去拿他的鐵槍,以便參加戰鬥。這是個迎戰的姿態,但看上去和逃跑沒什麼兩樣。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為你是讀者,可以把這本書丟開。但我是作者,就有一些困難。我可以認為這不是我寫的書,於是我就沒有寫過書,一點成就都沒有——這讓我感到難堪。假如我認為自己寫了這本書,這個虛偽、做作的薛嵩和我就有說不清楚的關係。現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種處境更讓我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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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述敘述之中,有一個謎:為什麼紅線能馬上從做愛的狀態進入交戰,而薛嵩就不能。對此,我的解釋是,在紅線看來,做愛和作戰是同一類的事,感覺是同樣的火爆,適應起來沒有困難。薛嵩則是從曖昧的文化氣氛進入火爆的戰鬥氣氛,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當然,假如沒有紅線在場,薛嵩就會被人當場殺掉。馬上就會出現一個更大的問題:在頃刻之間,薛嵩會從一個正在做愛的整人變成一顆人頭,這樣他就必須適應從曖昧到悲慘的轉變,恐怕更加困難。但總的來說,人可以適應任何一種氣氛。雖然這需要一點時間。

  薛嵩從竹樓里撞了出去,跳到園子裡,就著塌了牆的房間裡透出的燈光,馬上就找到了他的鐵槍,然後他就被十幾個刺客圍住了。這些刺客擎著火把,手裡拿著飛快的刀子,想要殺他。薛嵩把那根大鐵槍舞得呼呼作響,自己也在團團旋轉,好像一架就要起飛的直升飛機,那十幾個人都近他不得,靠得近的還被他打倒了幾個。這樣他就暫時得到了安全。但也有一件對他不利的事情:這樣耍著一根大鐵棍是很累的。這一點那些刺客也看出來了。他們圍住了他,卻不向他進攻,反而站直了身子說:讓他多耍一會兒。並且給他數起了圈數,互相打賭,賭薛嵩還能轉幾圈。薛嵩還沒有累,但感到有點頭暈,於是放聲大叫道:來人!來人!這是在喊他手下的士兵。但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來一個人。後來他又喊紅線:小賤人!小賤人!但是紅線也自顧不暇。她和三條大漢對峙著,如果說她能打得過,未免是神話,但對方想要活捉她,她只要保住自己不被抓住就可以。就是這樣,也很困難。所以她就答道:老爺,請你再堅持一下。後來他又指望樹上的馬蜂窩,就大叫道:馬蜂!馬蜂!但那些昆蟲只是嗡嗡地扇動翅膀,一隻也不飛起來。這是因為所有的馬蜂,不管是溫帶的馬蜂還是熱帶的馬蜂,都不喜歡在天黑以後起飛螫人,它們都患著夜盲症。這些刺客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雖然在數量上有很大的優勢,還是等到天黑了才進攻,以防被螫到。還有一個指望就是逃走,但薛嵩在團團的旋轉中,早已不辨東西南北,所以無法逃走。假如硬要跑的話,很可能掉進水塘里,那就更不好了。那些刺客們一致認為,這小子再轉一百圈準會倒,但沒有人下注說他能轉一百圈以上,這也不是賭了。薛嵩覺得自己要不了一百圈就會倒。他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被困住了。

  最後薛嵩總算是逃脫了。後來他說,自己經過力戰打出了一條血路。但一面這樣說,一面偷偷看紅線。此種情形說明他知道自己在說謊,事實是紅線幫他逃了出來。但紅線也不來拆穿他。久而久之,他也相信自己從大群刺客的包圍中憑掌中槍殺出了一條血路——這樣他就把事實給忘了。所有的刺客都去看薛嵩轉圈,沒有人注意紅線,她就溜掉了。溜到竹樓下面,揀到了一個火把,一把火點著了自家的竹樓,一陣夜風吹來,火頭烤到了樹上的馬蜂窩。馬蜂被激怒了,同時院子裡亮如白晝,它們也能看見了,就像一陣黃色的旋風,朝闖入者撲去,螫得他們落荒而逃。紅線趁勢喝住了薛嵩(他還在轉圈子),鑽水溝逃掉了。這一逃的時機掌握得非常好,因為被燒了窩的馬蜂已經不辨敵我,逢人就螫。紅線還幹了件值得讚美的事,她退出戰場時,還帶走了薛嵩的弓箭。這就大大增強了他們的力量。現在,在他們手裡,有一條鐵槍、一口長刀,還有了一張強弓。而且他們藏身的地方誰也找不到。那地方草木茂盛,哪怕派幾千人去搜,也照樣找不到。更何況刺客先生們已經被螫了一通,根本就不想去找。

  2

  鳳凰寨里林木茂盛,夜裡,這地方黑洞洞的。也許,只有大路上可以看到一點星光,所以,這條路就是灰濛濛的,有如夜色中的海灘。至於其他地方,好像都籠罩在層層黑霧裡。這些黑霧可以是樹林,也可以是竹林,還可能是沒人的荒草,但在夜裡看不出有什麼區別。那天夜裡,有一瞬間與眾不同,因為薛嵩的竹樓著了火。作為燃料,那座竹樓很乾燥,又是枝枝杈杈地架在空中,所以在十幾分鐘之內都燒光了,然後就只剩了個木頭架子,在夜空里閃爍著紅色的炭火。在它熄滅之前,火光把整個寨子全映紅了,然後整個寨子又驟然沉沒在黑暗之中。這火光使老妓女很是振奮,她在自己的門前點亮了一盞紙燈籠,並且把它挑得甚高,以此來迎接那些刺客。而那些刺客來到時,有半數左右臉都腫著,除此之外,他們的表情也不大輕鬆。這就使那老女人問道:殺掉了嗎?對方答道:殺個屁,差點把我們都螫死!她又問:薛嵩呢?對方答道:誰知道。誰知道薛嵩。誰知道誰叫薛嵩。那個老女人說:我是付了錢的,叫你們殺掉薛嵩。對方則說:那我們也挨了螫。這些話很不講理,刺客們雖然打了敗仗,但他們人多勢大,還有講這些話的資格。

  那個老女人把嘴癟了起來,呈鯰魚之態,準備嘮叨一陣,但又發現對方是一大夥人,個個手裡拿著刀杖,而且都不是善良之輩,隨時準備和她翻臉,所以就變了態度,低聲下氣地問他們薛嵩到底在哪裡。有人說,好像看見他們鑽了樹棵。於是她說,她願再出一份錢,請他們把薛嵩搜出來殺掉。於是他們就商量起來。商量的結果是拒絕這個建議,因為這個寨子太大,一年也搜不過來。於是他們轉身就走。順便說一句,這些人為了不招人眼目,全都是苗人裝束:披散著頭髮,赤裸著身體,挎著長刀。當他們轉過身去時,就著昏暗的燈光,那個老女人發現,有好幾個男人有很美的臀部。對於這些臀部,她心裡有了一絲留戀之情。但是那些男人邁開腿就走。假如不是寨里住的那些僱傭兵,他們就會走掉了。

  現在我們要談到的事情叫做忠誠,每個人對此都有不同的理解。當那些刺客在寨子裡走動,引起了狗叫,這些僱傭兵就起來了,躲在自家屋檐下面的黑暗裡朝路上窺視。等刺客走過之後,又三三五五地串連起來,拿著武器,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面,但是怕刺客看見引起誤會,這些傢伙小心翼翼地走在路邊的水溝里。如前所述,薛嵩在受刺客圍攻時,曾經大叫「來人」,那些兵倒是聽到了。他們出來是看出了什麼事,手裡都拿了武器,只是要防個萬一,所以誰也不去救薛嵩。相反,倒盼著他被刺客殺死。紅線放火,馬蜂把刺客螫走,他們都看到了,但都一聲不吭。薛嵩他們不怕,但不想招惹紅線。然後這些刺客到寨中間去找那個老妓女,他們也跟在後面,始終一聲不吭。等到這些刺客要走時,他們才從路邊的淺溝里爬出來,把路截住,表現出僱傭兵的忠誠。這種忠誠總是要使人大吃一驚。

  如前所述,僱傭兵的忠誠曾使薛嵩震驚。當他上山去打苗寨時,後面跟了幾十個兵,他覺得太多了,多得讓他不好意思。現在這種忠誠又使那個老妓女吃了一驚,她原以為在盤算刺殺薛嵩時,可以不把僱傭兵考慮在內的,現在覺得自己錯了。當然,最吃驚的是那些刺客,僱傭兵來了黑壓壓的一片,總有好幾百人,手裡還拿了明晃晃的刀,這使刺客們覺得脖子後面有點發涼,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薛嵩不在這裡,要是在這裡,必然要跳出去大叫:你們怎麼才來?噢,說錯了。來了就好。假如事情是這樣,薛嵩馬上就需要適應悲慘的氣氛,因為這些僱傭兵站了出來,可不一定是站在他這一方。總而言之,那些刺客見到他們人多,就很害怕,就想找別的路走。這寨子裡路很多,有人行的路、牛行的路、豬崽子行的路。不管他們走哪條路,最後總是發現被僱傭兵們截在了前頭。好像這寨子裡不是只有一百來個僱傭兵,而是有成千上萬個僱傭兵,到處都布滿了。

  最後,這些刺客也發現了這一事實:僱傭兵比他們熟悉這個地方。於是,刺客群里站出一個人(他就是刺客的頭子),審慎地向攔路的僱傭兵發問道:好啦,哥們兒。你們要幹什麼?對方一聲不吭。他只好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人多路熟……這句話剛出口,馬上就被對方截斷道:知道這個就好,別的不必說了。他們就這樣攔住了外來的刺客,不讓他們走。至於他們要做些什麼,沒有人能夠知道。好在這一夜還沒有過完,天上還有星星。

  3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刻,面對著一件不願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薛嵩和紅線坐在鳳凰寨深處的樹叢里,這時候黎明就來到了。紅線是個孩子,折騰了一夜,困得要命,就睡著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懷裡鑽來。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層淡藍色稀薄的霧。薛嵩有時也喜歡抱住紅線,但那是在夜裡,現在是黎明,在淡藍色的黎明里,他覺得摟摟抱抱的不成個樣子。但他想到紅線又困又冷,也就無法拒絕紅線的擁抱。在睡夢之中,紅線感到前面夠暖和了,就翻了一個身,躺到了薛嵩懷裡。薛嵩此時盤腿坐在地下,背倚著一棵樹,旁邊放著他的鐵槍,而紅線則橫躺著睡了,這樣子叫薛嵩實在開心不起來。假如他也能睡著,那倒會好些。但是蚊子叮得太兇,他睡不著。他只好睜大眼睛,看每一隻飛來的蚊子,看它要落在誰的身上。很不幸的是,每個蚊子都繞過了紅線,朝他大腿上落過來,這使他滿心委屈和憤恨。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會把紅線驚醒,就任憑蚊子吸飽了血又飛走。更使他憤恨的是紅線睡得並不死,每十分鐘必醒來一次,咂著嘴說道:好舒服呀。然後往四下看看,最後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你對我真好。然後馬上又睡著了。

  黎明可能是這樣的:紅線倒在薛嵩懷裡時,周圍是一片淡淡的紫色。睡著以後,她那張緊繃繃的小臉鬆懈下來。然後,淡紫色就消散了。一片透明的淺藍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紅線小小的身體。此時紅線覺得有一點冷,就抬起一隻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天真無邪的人看來,這沒有什麼。但在薛嵩看來,這景象甚是扎眼。有一個字眼從他心底冒起,就是「淫蕩」。後來,一切顏色都褪淨了,只剩下灰白色。不知不覺之中,周圍已經很亮。熟睡中的紅線把雙臂朝上伸,好像在伸個懶腰。她在薛嵩的膝上彎成個弧度很大的拱形——這女孩沒有生過孩子,也沒有幹過重活,腰軟得很。這個傭懶的姿勢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作為對淫蕩的反應,他的把把又長又硬,抵在紅線的後腰上。

  在不知不覺之中,我把自己當做了紅線,在一片淡藍色之中伸展開身體,躺在又冷又濕的空氣里。與此同時,有個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抵在我的後腰上。這個場景使我感到真切,但又毫無道理。我現在是個男人,而紅線是女的。假如說過去某個時刻我曾經是女人,總是不大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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