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Q

2024-10-09 22:05:12 作者: 喬斯坦·賈德

  ……誰受到最大的驚嚇——是亞當呢?還是上帝?……

  我們把車子開到岸上,行駛在希臘南部的伯羅奔尼撒半島時,爸爸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買一本他姑媽在克里特島買過的婦女雜誌。

  在繁忙的港口附近一家戶外餐館,我們停下車子,進去吃早餐。在侍者端來咖啡、果汁和塗上薄薄一層果醬的乾麵包之前,爸爸開始翻看那本雜誌。

  「哇,不像話嘛!」他突然驚叫起來。

  爸爸把雜誌舉到我面前,讓我看看那幅橫跨兩頁的大照片。照片中的媽媽,雖然並非一絲不掛——就像爸爸在威羅納買的那副撲克牌上的裸女——但也穿得挺涼快的。她那身單薄的衣裝,可不是故意炫露身材,而是在替一家泳裝廠商促銷產品。

  「我們也許會在雅典找到她,」爸爸說,「可是,要把她帶回家去,可就不容易囉。」

  照片下面印著的幾行字是希臘文,連爸爸這個通曉多種語言的老水手,也看得一頭霧水。面對希臘文那一套特殊的字母——希臘人不屑使用歐洲通行的羅馬字母——爸爸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早餐送來了,但爸爸連喝一口咖啡的心情都沒有。他捧著那本雜誌,遊走在餐館中,逐桌詢問那些希臘顧客,有沒有人懂得英文或德文。結果他找上一群青少年。爸爸攤開雜誌,讓他們瞧瞧我媽媽的跨頁照片,然後請他們翻譯下面那幾行小字。那幫小伙子轉過頭來瞄瞄我,讓我覺得羞死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我只希望爸爸克制自己,千萬別跟他們爭論挪威婦女不守婦道的事。

  爸爸抄下那家雅典GG公司的名稱和地址,回到我們這一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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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愈來愈熱。」爸爸說。

  雜誌裡頭還有其他女人的照片,但爸爸只對媽媽那一幅有興趣。他小心翼翼把它撕下來,然後將整本雜誌扔進垃圾桶——就像抽出醜角牌,然後把整副簇新的撲克牌扔掉一樣。

  去雅典最快捷的路線是沿著科林斯灣南岸,穿過有名的科林斯運河。然而,只要有機會繞道觀看景致,爸爸就不會採取最快捷的路線。

  事實上,他想去探訪太陽神阿波羅的神殿,問一問神諭。這一來我們就得搭乘渡輪,穿過科林斯灣,然後開車沿著科林斯灣北岸,前往神殿所在地戴爾菲古城。

  搭乘渡輪橫渡科林斯灣,只花了半個鐘頭。我們開車上岸,行駛了約摸二十里,來到一個名叫瑙帕克托斯的小鎮。在城中廣場上,我們停車休息,一面喝咖啡和汽水,一面觀賞山腳下的那座威尼斯式堡壘。

  我心裡難免會想,當我們父子在雅典找到媽媽時,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場面,但此刻我更關心的是小圓麵包書中發生的事情。我苦苦思索,想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跟爸爸談談我心裡的一些疑惑,卻又不讓他知道小圓麵包書的秘密。

  爸爸向侍者招招手,準備買單。我趕緊趁這個空當問道:「爸爸,你相信上帝嗎?」

  爸爸愣了愣:「你不覺得,一大早提這檔子事,不太恰當嗎?」

  這點我同意,但爸爸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清晨他遠在夢鄉時,我神遊到了什麼地方。他知道就好了。他只會坐在那兒,挖空心思講一些俏皮話,偶爾拿出一副撲克牌,變變戲法耍耍寶,而我卻曾經看見整副牌在光天化日之下四處走動,如同一群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類。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說,「那麼,他現在一定在跟他所創造的人類大捉迷藏。」

  爸爸哈哈大笑,顯然他完全同意我這個看法。

  「也許,當他看到他創造出來的人類時,他嚇壞了,」爸爸說,「於是,他拔腿就溜,離開這個世界。我們實在很難斷定,到底誰受到最大的驚嚇——是亞當呢?還是上帝?我倒覺得,這樣的一種創造把雙方都嚇壞了。可是,在開溜之前,上帝至少應該在他的傑作上,簽下他的大名呀。」

  「怎麼個簽法呢?」我問道。

  「很簡單!他只消把他的大名刻在一座峽谷或一座山什麼的,就可以了。」

  「這麼說來,你是相信上帝的囉?」

  「我可沒那麼說啊。我倒曾經說過,上帝坐在天堂上嘲笑我們,因為我們不信服他。」

  我心裡想:沒錯,我爸爸在漢堡時,嘴邊老是掛著這句話。

  「他雖然沒留下名片,卻留下了整個世界,」爸爸說,「這蠻公平的嘛。」

  爸爸思索好一會兒,接著說:「有一回,俄國一個太空人和一位腦部外科醫生聚在一塊兒,討論基督教。外科醫生是基督徒,而太空人並不信上帝。太空人傲慢地說:『我去過外太空好幾次,從來沒看見過天使。』外科醫生立刻反唇相譏:『我切開過很多自命聰明的人的頭腦,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我聽得呆了:「爸爸,這是你臨時編造出來的故事吧?」

  他搖搖頭:「這是我在艾倫達爾的哲學老師常講的一個老笑話。」

  為了取得一張證書,證明他是哲學家,爸爸曾經到「開放大學」選修「哲學概論」這門課。他把有關的書籍都讀光了,但意猶未盡,去年秋天特地到艾倫達爾護理學校,旁聽他們的哲學史課程。

  光是坐在教室聆聽「教授」講課,爸爸覺得學不到什麼東西,於是,他就把老師請到我們在希索伊島上的家。爸爸說:「我總不能把老師扔在旅館呀。」我因此有緣結識這位教授。這位先生話匣子一打開,便沒完沒了。跟我爸爸一樣,他成天思考漫無邊際的哲學問題。唯一不同的是:「教授」是個虛張聲勢的知識分子,而我爸爸是個虛張聲勢的老粗。

  這會兒,爸爸坐在廣場上,眯起眼睛俯瞰著山腳下那座威尼斯式堡壘。

  「漢斯·湯瑪士,上帝已經死了,謀殺他的人是我們。」

  這話聽到我耳朵里,有如石破天驚。我內心受到太大的震動,一時答不出話來。我們驅車離開科林斯灣,爬上山坡,駛往戴爾菲古城,路上穿過一叢又一叢橄欖樹。我們原本可以當天趕到雅典,但爸爸堅持,路過戴爾菲時,一定要停下車子,恭恭敬敬參拜這座古老的神殿。

  日中時分,我們來到戴爾菲,住進一家俯瞰科林斯灣美麗景色的旅館。城裡客店很多,但爸爸特意挑選了這家可以瞭望大海、視野十分壯闊的旅館。

  在旅館安頓下來後,我們漫步穿過這座古城,前往東郊兩三里外的著名神殿。廢墟在望時,爸爸開始滔滔不絕議論起來。

  「古時候,人們一有疑難,就會前來這兒徵詢阿波羅的神諭。什麼事情都可以問——結婚的對象啦、旅行的目的地啦,大軍開拔的時辰啦、曆法的調整啦……」

  「神諭到底是什麼呢?」我忍不住問道。

  爸爸告訴我,有一回天神宙斯差遣兩隻老鷹,分頭從地球的兩端出發,飛向地球的中點。結果它們在戴爾菲相遇。於是,希臘人就宣布這個地方是世界的中心。阿波羅來到戴爾菲,定居在這兒之前,他必須先誅殺惡龍皮鬆——所以,阿波羅的女祭司就叫做琵西雅。惡龍死後化身為一條巨蟒,日日夜夜隨侍在阿波羅身旁。

  坦白說,爸爸講的這個故事,我聽不太懂,而且他一直沒有告訴我神諭究竟是什麼,但這時我們已經來到神殿入口處。神殿坐落在帕納索斯山山腳下的一個幽谷里。據說,賦予人類創作力量的繆斯女神就住在這座山上。

  進入神殿之前,爸爸一定要我陪他到山門前,喝一口那兒的聖泉泉水。他聲稱,踏進聖地之前,每個人都得先洗滌一番。他還說,喝了聖泉水,你身上就會產生智慧力量,作起詩來靈感泉涌不絕。

  進入神殿後,爸爸買了一幅顯示神殿兩千年前模樣的地圖。我們確實需要這張圖,因為今天的神殿只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廢墟。

  我們先到古城的金庫遺蹟逛一逛。以前,人們前來這兒諮詢阿波羅的神諭,必須帶一件珍貴的禮物。為了收藏這批珍寶,歷代政府興建了一座座金庫。

  進入阿波羅神殿後,爸爸才正面回答我,神諭究竟是什麼玩意。

  「你現在看到的,是阿波羅神殿的遺蹟,」他開始解釋,「神殿裡面有一塊刻字的石頭,叫做『中堂』,因為在希臘人心目中,這座神殿是世界的『肚臍』。他們也相信,阿波羅就住在神殿裡頭——每年至少住一段日子——而希臘人心裡一有疑難,隨時可以前來諮詢他。阿波羅透過女祭司琵西雅發出神諭。琵西雅坐在殿中一張三腳凳上,地面有個縫隙,散發出一種具有催眠作用的氣體,讓琵西雅陷入恍惚狀態,成為阿波羅的代言人。前來戴爾菲請求神諭的人,向男祭司提出問題,由他們轉達給琵西雅。她的回答通常都非常隱晦曖昧,必須經由祭司詮釋。就這樣,希臘人運用阿波羅的智慧解決個人疑難、處理邦國大事,因為阿波羅通曉一切,洞悉未來。」

  「我們要問阿波羅什麼呢?」

  「問他,我們能不能在雅典找到愛妮妲,」爸爸說,「你充當提出問題的男祭司,我扮演傳達阿波羅諭旨的女祭司琵西雅。」

  爸爸在阿波羅神殿廢墟前坐下來,開始搖晃他的頭顱、揮舞他的手臂,模樣兒活像個突然癲狂的瘋子,把一群法國和德國遊客嚇了一大跳,連連倒退好幾步。

  我恭恭謹謹問道:「我們能在雅典找到愛妮妲嗎?」

  顯然,爸爸正等著阿波羅的神靈附身。阿羅波終於開示:「來自遠方的小伙子……邂逅美麗的女郎……相會古老的神廟……」

  傳達完神諭,爸爸醒轉過來,滿意地點點頭。

  「可以了。」他說,「琵西雅的回答一向都是這樣的隱晦曖昧。」

  我並不滿意,到底誰是小伙子?誰是那位美麗的女郎?古老的神廟究竟在哪裡?

  「我們來擲銅板吧!看看能不能在雅典找到她。」我提出來,「阿波羅既然能操控你的舌頭,想來也一定能操控一枚硬幣。」

  爸爸接受我的建議。他掏出一枚希臘古幣。我們商定,如果擲出的結果是反面,那就表示我們會在雅典找到媽媽。我把銅板拋向天空,然後緊張地望著地面。

  反面!沒錯,果然是反面。那枚希臘古幣躺在地上,就像躺了好幾千年似的,一直等待我們父子前來發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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