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J

2024-10-09 22:05:05 作者: 喬斯坦·賈德

  ……五十三張牌全部爬出了我的心靈……

  我們決定不在船上吃早餐,等抵達目的地帕特拉斯港再說。爸爸把鬧鐘撥到七點,比抵達時間早一個鐘頭,但我六點鐘就醒了。

  眼睛一睜開,我就看見床邊桌子上擺著的放大鏡和小圓麵包書。昨天晚上,那張狡黠的小臉孔出現在窗口時,我忘記把放大鏡和書收藏起來。幸好,爸爸沒發現。

  爸爸還在睡覺。醒來後,我心裡一直記掛著,佛洛德答應告訴漢斯島上那群侏儒的故事。於是,我趁著爸爸還沒翻身(醒來前他習慣在床上翻滾一陣),悄悄打開小圓麵包書,繼續讀下去。

  「船在海上航行時,我們水手成天聚在一起玩牌。我口袋裡總是放著一副撲克牌。海難發生後,我漂流到這座島嶼,身上啥都沒有,只有一副法國出的撲克牌。到島上後頭幾年,每回我感到寂寞,就會掏出撲克牌玩一局單人牌戲。撲克牌上印著的圖像,是我在島上唯一看得到的圖畫。我玩的不單單是在德國老家和在船上學會的單人牌戲。利用這五十二張牌——加上消磨不完的時間——不久我就想出無數新花樣,發明各種玩單人牌戲的新技巧。過了一陣子,我開始賦予每一張牌不同的個性特徵。我開始把它們看成四個不同家族的成員。『梅花』這一組,皮膚深褐,身材矮壯,頭髮濃密鬈曲。『方塊』這一組,個子苗條纖細些,舉止也比較優雅。他們的皮膚晶瑩潔白,銀髮直直從頭頂垂下。至於『紅心』這一組,簡單地說,他們比其他任何一組都要熱情開朗。說到『黑桃』,這一組——我的媽呀!他們的身材十分挺拔結實,皮膚蒼白,頭髮稀薄黝黑,一雙黑眼睛有如利刃一般銳利,臉上表情森冷嚴肅。

  「不久之後,每回玩單人牌戲時,撲克牌上的『人物』,就會在我眼前顯現。感覺上,每打出一張牌,一個精靈就會從魔瓶里蹦出來似的。精靈,沒錯——牌上的四大家族,不但容貌不同,個性氣質也有很大的差異。『梅花』這個家族,比起含蓄、敏感的『方塊』家族,舉止顯得比較呆滯、僵硬。跟脾氣剛猛暴躁的『黑桃』相比,『紅心』就顯得親切、開朗得多。每一個家族中的成員,個性也不盡相同。『方塊』都很敏感,容易受到傷害,但只有『方塊3』動不動就放聲大哭。『黑桃』的脾氣都有點急躁,其中性情最暴戾的要算『黑桃10』。就這樣,我創造出五十二個隱形人物,跟我一塊居住在島上。後來,數目變成五十三個,因為撲克牌中那張原本沒用的丑角牌,後來也開始扮演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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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扮演什麼角色呢?」聽到這兒,我插嘴問道。

  「在島上獨居的孤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像得出來。這座島嶼寂靜得嚇人。我常遇到各種動物,有時半夜會給貓頭鷹和六足怪獸吵醒,但卻沒有一個說話的對象。在島上度過幾天後,我開始自言自語。幾個月後,我開始跟撲克牌說話。我把五十二張牌攤在地上,繞著我圍成一個大圓圈。我假裝他們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就像我一樣。有時,我會拿起一張牌,跟他聊個沒完沒了。

  「在我天天把玩下,整副牌變得破舊不堪。太陽的曝曬使牌上的顏色逐漸消退,到後來連圖案也看不清楚了。我把支離破碎的整副牌收藏進一個小木箱裡,直到今天還保存著。牌上的『人物』卻存活在我的心靈中。我可以在腦子裡玩單人牌戲,我不再需要真實的牌。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用算盤用了一輩子,突然有一天發現,不用算盤也能計算數目。你不用任何計算器具,也能算出『六加七等於十三』。就這樣,我每天繼續跟我的隱形朋友說話。漸漸地,他們開始回應我——在我的腦子裡。我睡覺的時候,他們的回應最清楚、最鮮明,我們就像一個小社會。在我的夢境裡,這些人物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因此,每到夜晚,我就不會像白天那樣孤單。這五十二張牌漸漸形成各自的性情和個性。他們生活在我的潛意識裡,分別扮演國王、王后和百姓的角色,有血有肉一如真實的人類。

  「我跟其中幾張牌建立起比較深厚的友情。開始的時候,我經常跟『梅花J』聊天,一聊總是個把鐘頭。我也喜歡和『黑桃10』開玩笑,只是這傢伙脾氣有點暴躁,不太好惹。有一陣子,我偷偷愛上『紅心麼』。島上生活實在寂寞,我忍不住愛上自己創造出的女人。她的倩影,時時刻刻浮現在我腦海中。她總是穿著一襲黃衣裳,滿頭金髮披在肩上,眼眸有如寶石一般翠綠。在島上我日日夜夜思念一個女孩。她名叫史蒂妮,是我在德國老家的未婚妻。可憐,她的情郎失落在大海中。」

  說到這兒,老人佛洛德撫摸起鬍子來。好一會兒,他只管靜靜坐著,不再吭聲。

  「小伙子,夜深囉,」老人終於開腔,「你遭遇海難後還沒好好休息呢,一定很疲累了吧?我的故事,明天再繼續講下去,好不好?」

  「不累,不累,」我央求他,「我現在就想聽完。」

  「好吧!反正在參加『丑角之宴』之前,我必須把所有事情告訴你。」

  」丑角之宴?」

  「對,丑角之宴!」

  老人站起身來,穿過廳堂往屋子後面走去。「你一定餓了吧?」他問道。

  我點點頭。老人走進一間小廚房,端出好幾盤食物來。盤子是玻璃做的,十分美麗亮眼。他把食物放在我們之間的桌面上。

  我原本以為島上的食物一定很簡單、粗糙,沒想到佛洛德首先端出的,竟是一盤吐司和小圓麵包,接著是一盤各種不同的奶酪和法國式小麵餅。然後,他又捧出一隻壺,裡頭裝著晶瑩潔白的液體——我猜那一定是六足怪獸的乳汁。餐後甜點是裝在一個大碗裡的十多種水果,其中有我認得的,比如蘋果、橘子和香蕉,其他是島上的特產。

  在佛洛德繼續他的故事之前,我們先飽餐了一頓。這兒的麵包和奶酪,嘗起來跟我以前吃的不太一樣。六足怪獸的奶汁也比牛奶甘甜得多。最讓我的味覺震驚的是那盤水果,有些水果的滋味,跟我以前嘗過的水果是那麼地不同,我只有驚嘆連連的份兒。

  「我生活在這座島上,從不缺食物。」老人說。

  他拿過一顆大小跟南瓜差不多的圓形果子,切下一片。果肉是黃色的,非常柔軟,有點像香蕉。

  「一天早晨,事情發生了,」佛洛德繼續講述他在魔幻島上的經歷,「那天晚上我做的夢特別清晰。我一早起床,走出小木屋。草地上的露水還沒消散,太陽正從山後升上來。突然,兩個人的身影出現在東邊山丘上,一步一步朝著我走過來。我還以為島上終於來了訪客,興奮之餘,不假思索就迎上前去。一走近他們,我嚇了一大跳,整個人頓時呆住了。原來這兩個人是撲克牌中的『梅花J』和『紅心K』!

  「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我大概還在睡夢中吧,可是,我明明已經醒來了呀。這種事情倒是常常發生在夢境中。是夢是真,倉猝間我也無法確定。

  「這兩個人一看見我,竟然熟稔地打起招呼來,就像遇見老朋友那樣。其實,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們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紅心K對我說:『早啊,佛洛德,今天早上天氣挺好的啊。』除了我自己說的話之外,這是我在島上聽到的第一句人話。

  「梅花J跟著說:『今天,我們打算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身為國王的紅心K說:『我下令興建一間新的木屋。』

  「我們真的立刻動工。頭兩天晚上,他們兩位住在我那間小木屋裡,跟我一塊過夜。山腳下那間新房子落成後,他們就搬過去住。

  「在各方面,他們都跟我站在平等的地位,只有一個例外——非常重要的例外。他們從不曾察覺到,我居住在島上的時間比他們長。不知怎麼,他們總是不願意面對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只不過是我在腦子裡創造出來的東西。當然,我們人類的思維都是這樣子。我們的心靈產物不會進行自我檢驗。不過,我的腦子創造的這些人物,卻不同於一般的思維產物。他們遵循一個神秘的、無法解釋的途徑,從我腦子裡的創造空間,進入外在的具體世界,跟我們人類一樣生活在天空下。」

  「那……那怎麼可能!」我聽得目瞪口呆。

  佛洛德不理會我的質疑,一口氣說下去。

  「其他紙牌人物陸續出現。最讓我訝異的是,新人來到時,舊人從不排斥他,就像兩個人在花園相遇那樣,沒啥了不起。這些侏儒一見面就熟稔得不得了,聊個沒完,仿佛結識了很多年似的。從某些方面來說,他們確實是老朋友。他們在島上共同生活了多年,因為我在晚上做夢、白天幻想時,常常讓他們聚在一塊聊天。

  「有一天下午,我在山腳下的林子裡砍柴,第一次遇見『紅心麼』。我猜,她在那副撲克牌中的位置大概是在中間。我的意思是說,她不是第一批被發出的牌,也不是最後一批。

  「最初她並沒看到我,只顧一個人在林子裡閒逛,嘴裡哼著一首優美動人的曲子。我停下手裡的活兒,傾聽她唱的歌,聽著聽著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我想起我的未婚妻史蒂妮。

  「猶豫了好一會兒,我終於鼓起勇氣,悄聲呼喚她:『紅心麼!』她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然後朝我走過來,伸出兩隻胳膊攬住我的脖子,柔聲說:『佛洛德,謝謝你來找我。沒有你,我的日子要怎麼過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中肯。沒有我,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會有她這個人。但她不知道這個事實,而我決不能告訴她。

  「紅心麼的嘴唇是那麼地紅潤、那麼地柔軟,我恨不得好好親一親她,但不知怎的我卻忍住了。

  「新來的人日漸增多,島上的人煙愈來愈稠密。我們建造一間又一間新房子容納他們。不久,一個嶄新的村莊在我屋子周圍形成了。我不再感到孤寂。我們創造了一個社會,每一個成員都有專司的職務。早在三四十年前,這個紙牌社會就完成了,成員總共是五十二人。只有一個人是例外。丑角最後才加入。十六七年前,他第一次出現在島上。他專門製造麻煩。丑角的出現,破壞了我們這個新村莊寧靜祥和的田園氣氛。這件事,以後再告訴你吧。漢斯,明天又是一個新的日子囉。島上的生活讓我領悟到一件事:我們永遠有明天、永遠有新的日子。」

  佛洛德告訴我的這些事,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那天晚上他說的話,至今我一字一句記得清清楚楚。

  五十三個夢境中的人物,怎會一下子跳進現實世界,變成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不……不可能!」我口口聲聲說。

  佛洛德點點頭說:「短短几年間,那五十三張牌就全部爬出了我的心靈,跳到我居住的這座島嶼上。可是,究竟是他們進入現實世界呢,還是我沉陷進了幻想中?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思索。儘管我跟這些朋友共同生活了很多年——我們一起蓋房子、耕田、準備食物,但我無時無刻不在懷疑,周遭這些『人』是真的嗎?我是不是已經進入幻想的永恆世界?我是不是已經迷失了——不單迷失在一座島嶼上,而且也迷失在自己的想像中?果真如此,那我能不能找到回歸現實世界的路呢?這些疑問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直到我看見『方塊J』把你帶到村中的水井旁,我才敢確定,我在這兒的生活是真實的。你並不是那副撲克牌中一張新的丑角牌,對不對,漢斯?你並不是我夢境中的人物,對不對?」

  老人佛洛德抬起頭來盯著我,滿臉哀憐。

  「不是!」我立刻回答,「我並不是你夢見的人物。我們不妨把問題倒轉過來看:做夢的如果不是你,那肯定就是我了。這麼一來,我就是那個正在夢見你告訴我的那些怪事的人。」

  爸爸突然在床上翻個身。我趕緊跳下床來,穿上牛仔褲,把小圓麵包書塞進口袋裡。

  幸好,爸爸並沒馬上醒過來。我走到窗口,站在窗簾後面。陸地出現在我眼前,但我沒心思觀賞,我的心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

  佛洛德告訴漢斯的那些事,如果都是真實的,那麼,我在書中看到的肯定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撲克牌把戲。無中生有變出一整副牌,這已經夠令人咋舌的了,而佛洛德這老頭,居然能讓五十二張牌全都變成活生生的人——這可不是魔術,真是太離奇太不可思議了。

  從那時起,我就對小圓麵包書中講述的一切持懷疑的態度。但是,我也開始用新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在我心目中,整個世界和裡頭生活的所有人,只不過是一場大規模的魔術表演。

  可是,如果這個世界真是一場魔術表演,它背後一定有個偉大的魔術師。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把他或她揪出來;但是,如果魔術師從不出現在舞台上,你又怎能拆穿他的把戲呢?

  爸爸從窗簾下探出頭去,一看到希臘海岸,他就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

  「我們馬上就要抵達哲學家的故鄉了!」他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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