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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王時槐

2024-10-09 21:45:01 作者: 錢穆

  江右王門之再傳,卻別有一番新意見,我們在此將略述王時槐。時槐字子植,安福人,學者稱塘南先生。弱冠,師劉文敏。出仕後,求質於四方學者,終不以為自得。五十罷官,屏絕外務,反躬密體。如是三年,有見於空寂之體。又十年,漸悟生生真機,遂自創己說。年八十四而卒。高攀龍稱之,謂:

  

  塘南之學,八十年磨勘至此,可謂洞徹心境。

  他也曾究心禪學,於當時儒家所謂「彌近理而大亂真」處,更能有深摯的剖判。他很有些像羅欽順,但欽順專守程朱,嚴斥陸王。而他則承統陸王,想來融會程朱。他曾說:

  孔門以求仁為宗,而姚江特揭致知。蓋當其時,皆以博聞廣見求知於外為學,故先生以其根於性而本良者救之。觀其言曰:「良知即是未發之中。」既雲未發之中,仁知豈有二哉?今末學往往以分別照了為良知,昧其本矣。

  他又說:

  致良知一語,惜陽明發此於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其旨。先生沒後,學者大率以情識為良知,是以見諸行事,殊不得力。羅念庵乃舉未發以究其弊,然似未免於頭上安頭。夫所謂良知者,即本心不慮之真明,原自寂然,不屬分別,此外豈更有未發邪?

  他指出同時言良知者,只是「情識」,只是「分別照了」,因此要在良知之外再來求未發。他認為:

  知者,先天之發竅也。謂之發竅,則已屬後天矣。雖屬後天,而形氣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內不倚於空寂,外不墮於形氣,此孔門之所謂「中」也。末世學者,往往以墮於形氣之靈識為知,此聖學所以晦。

  如何說有一個「內不倚於空寂,外不墮於形氣」的知呢?他說:

  澄然無念,是謂一念。非無念也,乃念之至微至微者也。此正所謂生生之真機,所謂動之微,吉之先見者。此幾更無一息之停,正所謂發也。若至於念頭斷續,轉換不一,則又是發之標末矣。譬之澄潭之水,非不流也,乃流之至平至細者。若至於急灘迅波,則又是流之奔放者矣。澄潭之水固發也,山下源泉亦發也。水之性乃未發也。離水而求水性曰支,即水以為性曰混,以水與性為二物曰歧。

  這裡他主張心無有不發,正如水無有不流。又提出「性」與「生機」兩觀點。心之發,正是心之生機,而此生機中卻有一性,性則永如是,故稱曰未發。

  心之發,便見事。所以他說:

  事之體,強名曰心。心之用,強名曰事。其實只是一件,無內外彼此之分。故未有有心而無事,未有有事而無心。故曰:「必有事焉。」又曰:「萬物皆備於我。」故充塞宇宙皆心也,事也,物也。吾心之大,包羅天地,貫徹古今,故但言盡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學者誤認區區之心,渺焉在胸膈之內,而紛紛之事,雜焉在形骸之外。故逐外專內,兩不相入,終不足以入道。

  守仁說知行合一,此刻則改成「心事合一」。其實還是一義。所以他說:

  舍發而求未發,恐無是理。既曰戒慎恐懼,非發而何?但今人將發字看得麤了,故以澄然無念時為未發,不知澄然無念正是發也。

  我們若說知行合一,應該說除卻行,更無知。若說心事合一,應該說除卻事,更無心。這即是除卻已發,更不見未發。所以他又說:

  未發之中固是性,然天下無性外之物,則視聽言動百行萬事皆性矣,皆中矣。若謂中只是性,性無過不及,則此性反為枯寂之物,只可謂之偏,不可謂之中。如佛、老自謂悟性,而遺棄倫理,正是不知性。

  若知心事合一,便知視聽言動百行萬事中皆見性。除卻視聽言動百行萬事,亦更無性可見。於是他來發揮守仁的致知格物說:

  問:「致知焉盡矣,何必格物?」曰:「知無體,不可執也。物者,知之顯跡也。舍物則何以達此知之用?如室水之流,非所以盡水之性也。故致知必在格物。陽明以意之所在為物,此意最精。蓋一念未萌,則萬境俱寂,念之所涉,境則隨生。且如念不注於目前,則雖泰山覿面而不睹。念苟注於世外,則雖蓬壺遙隔而成象。故意之所在為物,此物非內非外,是本心之影也。」

  又曰:

  盈天地間皆物也,何以格之?惟以意之所在為物,則格物之性,非逐物,亦非離物也。至博而至約矣。

  此處所謂格物之性,其實還是不離於人之心意,與朱熹《格物補傳》之心物兩分說其實相似。

  他又分別知與意,說:

  知包羅宇宙,以統體言,故曰大。意裁成萬務,以應用言,故曰廣。

  他又分別意與念,說:

  斷續可以言念,不可以言意。生機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虛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於性則不容言矣。

  此處分別念、意、心、性四字,甚為恰當。王門言良心極少能如此分別者。他又說:

  意不可以動靜言,動靜者念也,非意也。意者,生生之密機。有性則常生而為意,有意則漸著而為念。未有性而不意者,性而不意則為頑空。亦未有意而不念者,意而不念則為滯機。

  生幾者,天地萬物所從出,不屬有無,不分體用。若謂生幾以前,更有無生之本體,便落二見。陽明曰:「《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格物致知者,誠意之功也。知者意之體,非意之外有知也。物者意之用,非意之外有物也。但舉意之一字,則寂感體用悉具。意非念慮起滅之謂也,是生幾之動,而未形有無之間也。獨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機不充則不能生,故學貴收斂入。收斂即為慎獨,此凝道之樞要也。

  於是他本此試作程朱與陸王之調和。他說:

  朱子格物之說,本於程子。程子以窮至物理為格物。性即理也。性無內外,理無內外,即我之知識念慮與天地日月山河草木鳥獸皆物也,皆理也。天下無性外之物,無理外之物,故窮此理至於物物皆一理之貫徹,則充塞宇宙,綿亘古今,總之一理而已矣。此之謂窮理盡性之學,與陽明致良知之旨又何異乎?蓋自此理之昭明而言,謂之良知,良知非情識之謂,即程門所謂理也,性也。良知貫徹於天地萬物,不可以內外言也。通乎此,則朱子之格物非逐外,而陽明之良知非專內,明矣。但朱子之說,欲人究徹彌宇宙亘古今之一理,在初學遽難下手。教以姑從讀書而入,即事察理,以漸而融會之。後學不悟,遂不免尋枝摘葉,零碎支離,則是徒逐物而不達理,其失程朱之本旨遠矣。陽明以學為求諸心而救正之,大有功於後學。而後學復以心為在內,物為在外。且謂理在心,不在物。殊不知心無內外,物無內外。徒執內而遺外,又失陽明之本旨也。

  如此調和朱、王,則朱、王后學流弊皆可免。他又說:

  禪家之學,與孔門正脈絕不相侔。今人謂孔、釋之見性本同,但其作用始異,非也。心跡猶形影,影分曲直,則形之欹正可知。孔門真見盈天地間只一生生之理,是之謂性。學者默識而敬存之,則親親仁民愛物,自不容已。何也?此性原是生生,由本之末,萬古生生,孰能遏之?故明物察倫,非強為也,以盡性也。釋氏以空寂為性,以生生為幻妄,則自其萌芽處,便已斬斷,安得不棄君親、離事物哉?

  這是他所剖別的儒、釋疆界。他以「此理之昭明」釋「良知」,以「生生之理」釋「性」,皆極切實,極剴明。因此他說:

  本心,常生者也。自其生生而言,即謂之事。故心無一刻不生,即無一刻無事。事即本心,故視聽言動,子臣弟友,辭受取予,皆心也。灑掃應對,便是形而上者。學者終日乾乾,只是默識此心之生理而已。時時默識,內不落空,外不逐物,一了百了,無有零碎本領之分。

  他又說:

  此理至大而至約,惟「虛而生」三字盡之。其虛也,包六合以無外,而無虛之相。其生也,徹萬古以不息,而無生之跡。只此謂之本心,時時刻刻還他本來,即謂之學。

  會合上兩條,時槐仍主「心即理」之說。若無人心,豈更無天地自然乎?他又說:

  聖學失傳,自紫陽以後,為學者往往守定一個天理在方寸間。陽明特揭無善無惡,提出心體,令人知本心善亦著不得。第宗其說者致有流弊,不若說無聲無臭字樣,直捷穩當。

  無聲無臭,豈如說「天理」二字更為妥帖乎?他又說:

  本性中涵生理曰仁,本性中涵靈通曰知。仁、知皆無聲臭,故曰性之德。若惻隱是非,乃仁、知之端倪,發用於外者是情,所謂性之用也。後儒以愛言仁,以照言知,遂執此以為學,是徒認情之流行,不達性之蘊奧。

  這些處,他又分析得很細密。他又於當時偽良知流弊,指出許多件,如云:

  學者以任情為率性,以媚世為與物同體,以破戒為不好名,以不事檢束為孔、顏樂地,以虛見為超悟,以無所用恥為不動心,以放其心者不求為未嘗致纖毫之力者,多矣,可嘆哉!

  以上略述了時槐論學大旨。蓋是深有會於程朱,而未脫陸王之牢籠者。下面再提及他的不朽論。

  問:「人之死也,形即朽滅,神亦飄散,故舜、跖同歸於必朽,所僅存者,惟留善惡之名於後世耳。」予曰:「不然。」又問:「君子之修身力學,義當然也,非為生死而為也。儻為生死而為善,則是有所為而為矣。」予亦曰:「不然。夫學以全生全歸為準的既雲全歸,安得謂與形而俱朽乎?全歸者,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至誠之所以悠久而無疆也。孰謂舜、跖之同朽乎?以全歸為學,安得謂有為而為乎?」曰:「天地合德,日月合明,悠久無疆,特言其理耳!豈真有精神靈爽長存而不泯乎?是反為沉滯不化之物矣。」予曰:「理果有乎?有即沉滯矣。理果無乎?無即斷滅矣。沉滯則非德,非明,非至誠也。斷滅則無合,無悠久也。此等見解,一切透過,乃可以語知生之學。」

  若我們再把時槐自己說法來加以闡明。人之生,倶帶此有生理靈通之性而生。全生全歸,便該全此生理之仁與靈通之知。而此仁與知,即所謂性之德,形氣不足以干。雖屬無聲無臭,而可悠久不息。仁道與知理之不朽,即是人生之不朽。聖人仁知兼盡,故聖人雖死而不朽。其性之德,則常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而常在。他又說:

  古人有所謂不朽者。夫身外之物固必朽,文章、勳業、名譽皆必朽也,精氣、體魄、靈識亦必朽也。然則不朽者何事,非深於道者孰能知之?

  至此他乃不得不反對守仁之「無善無惡說」。

  因看大乘《止觀》,謂性空如鏡,妍來妍見,媸來媸見。因省曰:「然則性亦空寂,隨物善惡乎?此說大害道。乃知孟子性善之說,終是穩當。向使性中本無仁義,則惻隱羞惡從何處來?吾人應事處人,如此則安,不如此則不安,此非善而何?」

  然則時槐立說之精卓處,正為其於心外又言性。性則有善無惡。因又說:

  善由性生,惡由外染。程子所謂性固善,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者,猶言清固水,濁亦不可不謂之水耳。然水之本性豈有濁乎?其流之濁,乃染於外物耳。

  故全生全歸而不朽,正為全得此至善。他又說:

  徹古今,彌宇宙,皆後天也。先天無體,舍後天亦無所謂先天。故必修於後天,正所以完先天之性。

  這一個先天之性,正是無聲無臭的至善。正當於「生理之仁」「靈通之知」上認。這始是徹古今,彌宇宙而不朽之所在。陸王講心學皆少言性,時槐直從性體上透悟,因此補充了陸王許多未說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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