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羅洪先、聶豹、鄒守益、歐陽德、劉文敏
2024-10-09 21:44:59
作者: 錢穆
王學流衍,最盛大有力量者,除浙中與泰州外,還有江西一派,當時稱江右王門,卻與浙中、泰州顯然有不同。這是在士大夫階層的,讀書閒居人中的王學。黃宗羲說:
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鄒守益。念庵羅洪先。兩峰劉文敏。雙江聶豹。其選也,再傳而為塘南王時槐。思默,萬廷言。皆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意。當時越中流弊錯出,挾師說以杜學者之口,而江右獨能破之。陽明之道,賴以不墜。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應之理宜也。
以下特就江右王門擇要簡述其大概。
羅洪先,字達夫,學者稱念庵先生,江西吉水人。父循,山東按察副使。洪先自己是狀元。幼聞守仁講學,心即嚮慕,及《傳習錄》出,讀之至忘寢食。時聶豹倡歸寂之說。豹字文蔚,永豐人,學者稱雙江先生。守仁在越,豹以御史按閩,渡江一見,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然是時特以賓禮見。後六年,豹出守蘇州,守仁已卒四年,豹語錢德洪、王畿曰:「吾學誠得先生開發,冀再見執贄,不及矣。」以二君為證,設位,北面再拜,稱門人。後因得罪輔臣,系詔獄。經歲,閒久靜極,忽見此心真體,光明瑩徹,萬物皆備。乃喜曰:「此未發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從此出矣。」及出獄,乃與來學立靜坐法,使之歸寂以通感,執體以應用。時同門為良知之學者,多謂未發即在已發中,故未發之功亦在發上用,先天之功在後天用。道不可須臾離。若謂動處無功,是即離了。心體事而無不在,若脫略事為,則類於禪悟。以此群起質難。惟洪先深契豹旨,謂:「雙江所言真是霹靂手段,許多英雄瞞眛,被他一口道著。如康莊大道,更無可疑。」自辟石蓮洞,默坐半榻間,不出戶者三年。事能前知。人或訝之,曰:「是偶然,不足道。」洪先於靜坐外,經年出遊,求師問友,不擇方內外。嘗閱《楞嚴》,得返聞之旨,覺此身如在太虛,視聽若寄世外。見者驚其神采,自省曰:「誤入禪定矣。」其功遂輟。有黃陂山人方與時,自負得息心訣,洪先偕王畿訪之。畿先返,洪先獨留,夜坐,自謂「已入深山更深處,家書休遣雁來過」。先世田宅,盡推與庶弟。將卒,問疾者入室,見如懸磬,嗟曰:「何一貧至此!」洪先夷然,曰:「貧固自好。」洪先生平未及守仁門,曾與錢德洪編定《守仁年譜》,自稱後學。德洪曰:「子年十四時,欲見師於贛,父母不聽,則及門乃素志。今學其學數十年,非徒得其門,升堂入室矣。」遂未得洪先同意,於譜中改稱門人。鄧以贊嘗說:
陽明必為聖學無疑。然及門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有得者,莫如念庵。
黃宗羲謂鄧說可以作定論。
以下略引洪先的說話。他說:
不肖三四年間,曾以主靜一言為談良知者告。以為良知固出於稟受之自然而未嘗泯滅。然欲得流行發見,常如孩提之時,必有致之之功。非經枯槁寂寞之後,一切退聽,而天理烱然,未易及此。陽明之龍場是也。學者舍龍場之懲創,而第談晚年之熟化,譬之趨萬里者,不能蹈險出幽,而欲從容於九達之逵,豈止躐等而已?
又曰:
孟子所言良知,指不學不慮,當之自知,乃所以良也。知者感也,而所以為良者非感也。而今之言良知者,一切以知覺簸弄終日,精神隨知流轉,無復有凝聚純一之時,此豈所謂不失赤子之心者乎?
又曰:
但取足於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養其端,而惟任其所以發。遂以見存之知,為事物之則,而不察理欲之混淆。以外交之物,為知覺之體,而不知物我之倒置。豈先生之本旨也?
因此他對守仁門下,都有極嚴厲的批評,而尤其側重在王畿。他說:
龍溪之學,謂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後天之意。其說實出陽明口授,大抵本之佛氏,翻《傳燈》諸書,其旨洞然。直是與吾儒兢兢業業,必有事一段,絕不相蒙。分明兩人指守仁與畿。屬兩家風氣。今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
他認可了守仁的良知學,但不取王畿直信本心的說法。主要在於吾人所認為本心者,其實非真本心。他又說:
往年喜書象山「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毋貳爾心,戰戰兢兢,那有閒言時候」一段。龍溪在旁,輙欲更書他語,心頗疑之。《六經》言學,必先兢業戒懼,乃知必有事焉,自是孔門家法。
是「必有事焉」,在洪先當知戒懼,在龍溪則成簸弄矣。他又說:
予問龍溪曰:「凡去私慾,須於髮根處破除始得。私慾之起,必有由來。皆緣自己原有貪好,原有計算。此處漫過,一時潔淨,不但潛伏,且恐陰為之培植矣。」錢緒山曰:「此等工夫零碎,但依良知運用,安事破除?」龍溪曰:「不然。此搗巢搜賊之法,勿謂盡無益也。」
這些處,王畿卻還欣賞他的意見,只不贊成他太專重靜坐。他又批評錢德洪,說:
執事只欲主張良知常發,便於聖賢幾多凝聚處,盡與掃除解脫。夫心固常發,亦常不發,可倒一邊立說否?至謂:「未發之中,竟從何處覓?」則立言亦太易矣。
他於同時王門,最欣賞聶豹《困辨錄》提倡的「歸寂說」,但他亦有所諍議。他說:
余始手箋是錄,以為字字句句無一弗當於心。自今觀之,亦稍有辨矣。公指豹。之言曰:「心主乎內,應於外而後有外,外其影也。」心果有內外乎?又曰:「未發非體也,於未發之時而見吾之寂體。」此豹語,以下又洪先語。未發非時也,寂無體,不可見也。余洪先自指。懼見寂之非寂也。自其發而不出位者言之,謂之寂;自其常寂而通微者言之,謂之發。蓋原其能戒懼而無思為,非實有所指,得以示之人也。故收攝斂聚,可以言靜,而不可謂為寂然之體。喜怒哀樂可以言時,而不可謂無未發之中。何也?心無時,亦無體,執見而後有可指也。《易》曰:「聖人立象以盡意,繫辭以盡言。」言固不盡意也。《坤》之《震》,《剝》之《復》,得之於言外,以證吾之學焉可也。必也時而靜,時而動,截然內外,如卦爻然,果聖人意哉?
當時反對豹說者,本說心不該分寂感,不該分內外。則洪先之說,到底仍還贊成了反對者的這一面。實則豹與洪先,後人雖同稱之為王門,豹與守仁僅一面,洪先則並一面而無之,自與錢德洪、王畿與守仁常日相親者不同。
同時有鄒守益,字謙之,安福人,學者稱東廓先生。他也是官家子,會試第一,廷試第三,也是科第中得意人。他有《答聶豹書》,謂:
越中之論,誠有過高者。忘言絕意之辨,向亦駭之。及臥病江上,獲從緒山、龍溪切磋,漸以平實。其明透警發處,受教甚多。夫乾乾不息於誠,所以致良知也。懲忿窒欲,遷善改過,皆致良知之條目也。若以懲窒之功為第二義,則所謂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己百己千者,皆為剩語矣。源泉混混以放乎四海,性之本體也。有所壅蔽,則決而排之,未嘗以人力加損,故曰:行所無事。若忿欲之壅,不皆懲窒,而曰本體原自流行,是不決不排而望放乎海也。苟認定懲窒為治性之功,而不察流行之體原不可以人力加損,則亦非行所無事之旨矣。
可見當時江西王門,對於浙中錢、王諸人所謂「除卻已發何處覓未發」,以及「即流行即本體」那一套理論,並不能正面提出反對意見,只是存心補偏救弊,在側面時時提出戒懼立誠等說法,因此終亦不能真有補救的力量。即同屬江右,亦自有諍辨。守益又說:
天性與氣質,更無二件。人此身都是氣質用事,目之能視,耳之能聽,口之能言,手足之能持行,皆是氣質,天性從此處流行。先師有曰:「惻隱之心,氣質之性也。」正與孟子形色天性同旨。其謂浩然之氣,塞天地,配道義,氣質與天性一滾出來,如何說得論性不論氣。後儒說兩件,反更不明,除卻氣質,何處求天地之性?
又說:
良知虛靈,晝夜不息,與天同運。故必有事焉,無分於動靜。若分動靜而學,則交換時須有接續,雖妙手不能措巧。
這些話極諦當,都近浙中錢、王。但說到下手切實做工夫,並不能給人另指示一門路。只是江右王門在心體的探究上,更深入些,致知工夫更謹慎些,如是而已。
同時又有歐陽德,字崇一,泰和人,學者稱南野先生。曾與羅欽順辨良知。欽順謂:「佛氏有見於心,無見於性,故以知覺為性。今言吾心之良知即是天理,亦是以知覺為性矣。」德申之曰:
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凡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皆知覺,而未必其皆善。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所謂本然之善。本然之善以知為體,不能離知而別有體。蓋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天理者,良知之條理。良知者,天理之靈明。知覺不足以言之。
這一說為「良知」規定一範圍,確立一界說,可糾正守仁晚年言良知泛濫無准之病。《傳習錄》: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
其實說天理不在良知外,還只是把天理範圍狹窄了。與一切物不在心外,兩說相差甚遠。守仁良知之學,最先所講,本重發揮第一說,但後來轉入第二說,便截然不同。《傳習錄》又有一條云:
或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以為天地。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此說較似近朱熹,只把「良知」二字換了朱熹的「理」字。照此說法,朱熹主張格物窮理,豈不成為要窮格草本瓦石之良知?顯見與其說物物有良知,不如說物物有性有理之妥當。宜乎羅欽順要以「知覺為性」責守仁。大抵王學末流種種毛病,都從此等說法所致。陸九淵則從不說此等話,此是陸、王之相異處。而德之辨「知覺」與「良知」,則實是師門干城,也是師門諍臣。
羅欽順又辨,人之知識不容有二。盂子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今以知惻隱、羞惡、恭敬、是非為良知,知視、聽、言、動為知覺,殆如《楞伽》所謂之「真識」及「分別事識」。德申之曰:
非謂知識有二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知,不離乎視聽言動。而視聽言動未必皆得其惻隱羞惡之本然者。故就視聽言動言,統謂之知覺,就其惻隱羞惡言,乃見其所謂良者。知覺未可謂之性,未可謂之理,知之良者,乃所謂天之理也。猶之道心人心,非有二心,天命氣質,非有二性也。
就《大學》原書言,自以欽順之說為正。若如德之言良知,則決非孟子所言之良知。此在守仁說《大學》早有此弊。欽順再致辨難,謂:「認良知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於事物,則道理全是人安排出,事物無複本然之則矣。抑且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無以達夫一貫之妙。」德又申之曰:
良知必發於視聽思慮,視聽思慮必交於天地人物。天地人物無窮,視聽思慮亦無窮,故良知亦無窮。離卻天地人物,亦無所謂良知。故有耳目則有聰明之德,有父子則有慈孝之心。所謂良知,天然自有之則也。視聽而不以私意蔽其聰明,父子而不以私意蔽其慈孝,是謂致良知,是乃循其天然之則也。舍此則無所據,而不免於安排布置,遠人以為道矣。
這一說,和守仁晚年說良知顯不同,和聶豹歸寂主張又不同。良知既是知是知非之獨知,其體無時而不發。非在未感以前別有未發之時。所謂未發者,乃指喜怒哀樂之發而有其未發者在。故致和即所以致中。當時錢德洪、王畿、鄒守益,都同此主張。羅洪先最擁護豹,但在理論辨析上,最後仍折入這一邊。但此與守仁晚年說良知又不同。王學都用此良知,但說法有種種不同,亦與孟子之說良知不同,此事不可不知。
同時又有劉文敏,字宜充,安福人,學者稱兩峰先生。時稱聶雙江得劉兩峰,而不傷其孤零。然在最後的理論辨析上,文敏仍還和眾見不能有大異。他說:
吾性本自常生,本自常止。往來起伏,非常生也。專寂凝固,非常止也。生而不逐,自為常止。止而不住,是謂常生。
又說:
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
又說:
喜怒哀樂,情也。情之得其正者,性也。
發與未發,本無二致。先師云:「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能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
如是則即流行即本體,以及即本體即工夫,如文敏所言,還可說無大語病。雖在輕重緩急間,盡可微有所區別,而要如聶豹之明劃兩分,專主靜坐來教人「歸寂以通感,執體以應用」,到底轉不免更偏了。因此江右王門也遂無法與浙中顯然割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