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王艮

2024-10-09 21:44:55 作者: 錢穆

  王艮字汝止,泰州人,學者稱心齋先生。七歲受書鄉塾,貧不能竟學,從父商於山東。常在衣袖中帶《孝經》、《論語》、《大學》,逢人質難。有一天,他父親寒天起床,冷水盥洗。他見了,痛哭說:「為子令親如此,尚得為人乎?」於是有事必身代,因此不得專功於學。然歷年默究,以《經》證悟,以悟證《經》,人莫能窺其際。時守仁巡撫江西,講良知學,大江之南,學者翕從。艮僻處鄉隅,未之知。有客,吉安人,寓泰州,聞艮說,詫曰:「汝所講,乃絕類王巡撫。」艮大喜說:「真麼?」他又說:「王公論良知,我講格物,若真講得相同,是天意把王公送與天下後世。若講得不相同,或者天意要把我送與王公。」遂立起身赴江西,求見。守仁出迎門外,肅之坐上坐,他不客氣坐了。談論良久,漸漸心折,把坐位移到側邊去。談畢,嘆曰:「簡易直截,我不如也。」遂下拜稱弟子。退而思之,感有不合。悔曰:「我輕易了。」明日再往,告以悔。守仁說:「你能不輕信,好極了,我們當仍以朋友賓主禮相談。」於是他重坐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仍納拜願為弟子。守仁向他門人說:「向者吾擒宸濠,心無所動,今卻為那人動了。」他在江西住了些時,忽然說:「千載絕學,天啟吾師,怎好使天下有聽不到吾師說法的人?」於是告辭歸家,特造蒲輪,直去京都,沿路招搖講說。時京師正對守仁鎊議蜂起,他冠服異常,言論聳動,群目以為怪魁。同門在京者勸之歸,守仁亦移書責備。他始還會稽。守仁因其意氣太高,行事太奇,存心要裁抑他。艮來三日,不獲見。適守仁送客出門,艮長跪道旁,說:「我知道自己錯了。」守仁不理,逕自返入。艮隨進到庭下,厲聲說:「孔子不為已甚。」守仁方揖之起。守仁卒,艮回泰州,開門授徒,遠近麕集。守仁門下,王畿最稱辯才,然有信有不信。獨艮能從眉睫間稍微表示,叫人有省覺,人盡愛戴之。他弟子王棟說:

  自古農工商賈,業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孔門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才七十二,余皆無知鄙夫耳。至秦滅學,漢興,惟記誦古人遺經者起為經師,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學獨為經生文士之業,而千古聖人共明共成之學,遂泯沒而不傳。天生吾師,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直宗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自完自足。不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一朝復明。

  

  黃宗羲則說:

  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後,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非復名教之所能羈絡矣。

  守仁的良知學,本來可說是一種社會大眾的哲學。但真落到社會大眾手裡,自然和在士大夫階層中不同。單從這一點講,我們卻該認泰州一派為王學惟一的真傳。艮主要的思想,是他的「格物說」。在他未見守仁以前,他早講《大學》「格物」了。他說:

  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

  知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於己,不以己依於天地萬物。

  身未安,本不立。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亂,末愈亂。

  因此,他把「格物」解成為「安身」。

  有疑安身之說者,曰:「夷、齊雖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危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遺末。」

  又曰:

  凡見人惡,只是己未盡善。己若盡善,自當轉易。己一身不是小,一正百正,一了百了,此之謂天下善,此之謂通天下之故,聖人以此修己安百姓而天下平。

  但他說安身非自私,他要教人把一切過惡歸到自身來,這才是他安身之正法。故他又說:

  愛人直到人亦愛,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學無止法。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

  他又說:

  瞽瞍未化,舜是一樣命。瞽瞍既化,舜是一樣命。可見性能易命。

  如是則安身便可以造命。換言之,安身便所以行道。所以他又說:

  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才是至善。

  他又說:

  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下萬世師。學也者,學為人師也。學不足以為人師,皆苟道也。故必以修身為本。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家之法。身在一國,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國之法。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為天下之法。出不為帝者師,是漫然苟出。處不為天下萬世師,是獨善其身,而不講明此學於天下。是皆非也,皆小成也。

  尊身即所以尊道,而尊身之至,必求其能為帝者師,為天下萬世師。

  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曰:「何謂也?」曰:伊、傅得君。設其不遇,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

  可見為帝者師,不在位上求,而在德上求。雖身處隴畝,依然可以是帝者師,是天下萬世師。使吾身可以為帝者師,為天下萬世師,即便是修其身以治國平天下之道。他格物的大致理論是如此。但也只可說是他一人之說,從來講格物者不如此講。他又著《樂學歌》,歌云: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慾縛。私慾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這是他所尋得的孔、顏樂處呀!安身樂學,那是人人所該追求的,但畢竟與傳統儒學有不同。

  王襞字宗順,艮仲子,學者稱東厓先生。九歲隨父至會稽。每遇講會,襞以童子歌詩,聲中金石。守仁令其師錢德洪、王畿,先後留越中近二十年。艮開講淮南,襞襄助其事。艮卒,襞繼講席,住來各郡,主其教事。歸則扁舟於村落間,歌聲振乎林木,怳然有舞雩氣象。他曾說: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今人才提學字,便起幾層意思。將議論講說之間,規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機而謂改過,心神震動,血氣靡寧。不知原無一物,原自見成。但不礙其流行之體,真樂自見。

  這些話,雖本其父《樂學歌》,也還有王畿精神的傳授。

  朱恕,泰州人,樵薪養母。一日過王艮講堂,歌曰:「離山十里,薪在家裡,離山一里,薪在山裡。」艮聽得,便對他學生說:「小子聽之。道病不求耳!求則不難,不求無易。」恕聽艮講,浸浸有味,自是每樵必造階下旁聽。餓則向都養乞漿解里飯以食,聽畢則浩歌負薪而去。有宗姓招他說:「我貸汝數十金,別尋活計,庶免作苦,且可日夕與吾輩游。」恕得金,俯而思,繼而恚,曰:「汝非愛我,我自憧憧然,經營念起,斷送一生矣。」遂擲還之。胡直亦守仁門人,為學使,召之,不往。以事役之,短衣徒跣入見。直與之成禮而退。

  韓貞,興化人,業陶瓦。慕朱樵而從之學,後乃卒業於王襞。有茅屋三間,以之償債,遂處窯中。自詠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煙霞是故人。」年近四十未娶,襞門人醵金為之完姻。嗣覺有得,以化俗自任,農工商賈從游者千餘。秋成農隙,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復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誦之聲洋洋然。縣令聞而嘉之,遺米二石,金一鍰。貞受米反金。令問之,對曰:「某窶人,無補於左右。第凡與某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此即某所以報也。」

  這裡略舉樵夫、陶匠兩人,以見泰州講學風聲播染之一斑。又泰州學派中有王棟論格物,別見於劉宗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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