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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湛若水

2024-10-09 21:44:42 作者: 錢穆

  湛若水字符明,廣東增城人,學者稱甘泉先生。他從學於陳獻章,與王守仁講學相倡和,而各立宗旨。從游者遍天下。年九十五而卒。守仁講學主「致良知」,若水則主「隨處體認天理」,亦並不盡守其師說。嘗謂:

  古之論學,未有以靜為言者。以靜為言,皆禪也。靜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靜,故《論語》曰「執事敬」。《中庸》戒慎恐懼、慎獨,皆動以致其力之方也。故善學者,必令動靜一於敬,敬立而動靜混矣,此合內外之道也。

  又曰:

  靜坐,程門有此傳授。伊川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然此不是常理。日往月來,一寒一暑,都是自然,豈分動靜難易?若不察見天理,隨他入關入定,三年九年,與天理何干?若見得天理,則耕田鑿井,百官萬物金革百萬之眾,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孔門之教,「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即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

  若水之教,專在「隨處體認天理」。故曰:

  明道看喜怒哀樂未發前作何氣象,延平李侗。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象山在人情事變上用工夫。三先生之言,各有所為而發。合而觀之,合一用功,乃盡也。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未發已發。隨動隨靜。蓋動靜皆吾心之本體,體用一原。若謂靜未發為本體,而外已發而動以為言,恐亦歧而二之。

  他之所以與守仁相異處,據他說:

  陽明謂隨處體認天理是求於外。若然,則告子「義外」之說為是,孔子「執事敬」之教為欺我矣。蓋陽明與吾看心不同。吾之所謂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故無內外。陽明之所謂心,指腔子裡而為言者也,故以吾之說為外。

  

  今按:《傳習錄》有云:

  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則守仁之所謂心,亦應「體萬物而不遺」。抑且守仁亦言:

  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人須在事上磨練做工夫,乃有益。若止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那靜時工夫,亦差似收斂而實放溺也。

  則守仁亦不專主靜上做工夫。守仁所以說「隨處體認天理」為求於外,乃根據他「良知即天理」的主張。但若水說:

  心與事應,然後天理見。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來,隨感而應耳。故事物之來,體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則天理矣。人與天地萬物一體,宇宙內即與人不是二物,故宇宙內無一事一物合是人少得底。

  此說仍與守仁「心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及「致良知」與「事上磨練」之說,大體甚相近。守仁說格物,也說:

  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

  致知必兼格物言,豈不仍是「心與事應然後天理見」之說?後儒黃宗羲批評王、湛兩家異見,謂:

  天地萬物之理,實不外於腔子裡,故見心之廣大。若以天地萬物之理即吾心之理,求之天地萬物以為廣大,則先生仍是為舊說所拘。

  其實宗羲這番話,確是有病。那能謂天地萬物之理不外於腔子裡?即專就人事論,守仁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這隻關修身事。豈能說見家自然知齊,見國自然知治,見天下自然知平?齊家治國平天下,皆有關天理之事,但不能說全在腔子裡。這要照若水所說,「心體萬物而不遺,無內外」始得,卻不得謂是求於外。朱熹的「格物窮理」說,乃是把學問的範圍放大了,非守仁之「致良知」可比。陸九淵譏朱熹為支離,若水則說:

  所謂支離者,二之之謂也。非徒逐外而忘內,謂之支離。是內而非外者,亦謂之支離。過猶不及耳。

  此則若水並不認天地萬物之理單為吾心之理。亦可說若水認天理較近程朱,與守仁良知即天理之說有別。他又說:

  體認天理雲者,兼知行合內外言之也。天理無內外也。所謂隨處雲者,隨心、隨意、隨身、隨家、隨國、隨天下,蓋隨其所寂所感時耳。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離於吾心中正之本體。但人為氣習所蔽,故生而蒙,長而不學則愚。故學問、思辨、篤行諸訓,所以破其愚,去其蔽,警發其良知良能,非有加也。若徒守其心而無學問、思辨、篤行之功,則恐無所警發,雖似正實邪,下則為老、佛、楊、墨,上則為夷、惠、伊尹。昔曾參芸瓜,誤斷其根,父建大杖擊之,死而復甦。曾子以為正,孔子乃曰:「小杖受,大杖逃。」一事出入之間,其可不講學乎?孔子至聖也,然必七十乃從心所欲,不踰矩,人不學則老死於愚耳矣。

  這一節見若水與守仁書,可見兩人異見。在若水認為守仁之說,將徒守其心而不復加學問思辨之功,故主隨處體認天理以為矯救。程顥說天理二字是我自己體貼出來,朱熹則要教人向外面天地萬物去窮格;若水說:「天理是一頭腦」,這是說:格物要把天理作頭腦。守仁說:「良知是一頭腦」,則反諸心而即獲。於是學問思辨力行工夫,在守仁的良知教法裡,終不免要忽略了。黃宗羲又說:

  天理無處而心其處,心無處而寂然未發者其處。寂然不動,感即在寂之中,則體認者亦惟體認之於寂而已。今曰隨處體認,無乃體認未感,其言終覺有病。

  宗羲這番話,又是有病。天理那能說「無處」。朱熹說:「理必掛搭在氣上」,故要格物窮理。再用守仁說法,「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卻亦並不曾說以寂然不動處為體。無怪守仁生平從不提到陳獻章。但守仁大弟子王畿,便已盛推獻章了。而宗羲《明儒學案》便說:「作聖之功,到獻章而始明,到守仁而始大。」若我們從另一見地看,則與其從獻章識途到守仁,似不如從守仁建基而補充以若水。這兩種意見,便形成了後來王學本身內部之分歧。

  若水又有《求放心篇》,頗不以孟子求放心之說為是。他謂:

  孟子之言求放心,吾疑之。孰疑之?曰:以吾心而疑之。孰信哉?信吾心而已耳。吾常觀吾心於無物之先矣,洞然而虛,昭然而靈。虛者,心之所以生也。靈者,心之所以神也。吾常觀吾心於有物之後矣,窒然而塞,憒然而昏。塞者,心之所以死也。昏者,心之所以物也。其虛焉靈焉,非由外來也,其本體也。其塞焉昏焉,非由內往也,欲蔽之也。其本體固在也。一朝而覺焉,蔽者徹,虛而靈者見矣。日月蔽於雲,非無日月也。鑒蔽於塵,非無明也。人心蔽於物,非無虛與靈也。心體物而不遺,無內外,無終始,無所放處,亦無所放時,其本體也。當其放於外,何者在內?當其放於前,何者在後?放者一心,求者又一心,以心求心,只益亂耳。況能有存邪?

  這一說,朱熹也早說過,惟其若水認識到這裡,故他要提出「隨處體認天理」的主張。但若水之學,究從獻章來,擺脫不了獻章之束縛,太過重視「此心只是一個虛明靈覺」,雖主隨處體認天理,卻力避朱熹格物窮理之說,而想會通程顥、李侗、陸九淵三家來自立宗旨,因此也不能明暢地和守仁作對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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