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王守仁
2024-10-09 21:44:38
作者: 錢穆
王守仁字伯安,學者稱為陽明先生,浙之餘姚人。父華,是狀元,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守仁自小就豪邁不羈。歲就師,問:「何為第一等事?」師曰:「讀書登第。」他說:「恐未是,該是讀書作聖人吧!」十五歲閒行出居庸關,逐胡人騎射,經月始返。十七歲親迎於洪都。婚日,偶行入鐵柱宮,見道士趺坐,叩之,對坐忘歸。十八歲謁婁諒,大喜,慨然謂「聖人必可學而至」。二十一歲在京師,發憤欲實做格物工夫。因見庭前竹子,格之七日不通,謂「聖賢有分」,遂轉愛辭章養生家言,又學兵法。三十一歲歸越,習靜陽明洞,能預知來客。然時念其祖母與父,一日忽徹悟,曰:「此念生於孩提,不可滅。若此念滅,是滅了自己種性。」遂輟坐而去。三十四歲始識湛若水。三十五歲因忤宦者劉瑾得罪,謫貴州龍場驛。
龍場驛在萬山叢棘中,蛇虺瘴癘,夷語不相解。又懼劉瑾派人行刺,自念得失榮辱俱可忘,獨生死一念尚在,乃鑿石槨,日夜端居以俟。適從僕皆病,他親析薪汲水,作麋飼之。又為歌詩,唱越調,雜以詼笑,謀取病仆歡。因常沉思:「若令聖人處我境,更有何道?」忽一晚,中夜大悟,不覺呼躍而起。自是始倡言「良知」之學,時為三十七歲。翌年,他主講貴陽書院,始論「知行合一」。三十九歲由龍場驛升廬陵縣知縣,歸途,語學者悟入之功。他說:
前在貴陽,舉知行合一之教,紛紛異同,罔知所入。茲來乃與諸生靜坐僧寺,使自悟性體,顧恍恍若有可即。
他又有《與門人書》,謂:
前在寺中所云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也。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拏,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
是年冬,他到南京,與黃綰論學,云:
學者欲為聖人,必須廓清心體,使纖翳不留,真性始見,方有操持涵養之地。
黃綰疑其難。他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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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刮磨一番,盡去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
這是他親身歷練過的真實話。當他早年在陽明洞習靜,已能排遣閒思雜慮。後來龍場驛處困三載,他真把一切榮辱得喪,甚至死生,一切念頭都放下了。他那時心境,真可說是纖翳不留。現在要教學者在平時偶一靜坐來自明心體,實在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四十二歲至滁州,時從學者日眾。日與門人遨遊琅琊瀼泉間,月夕,環龍潭而坐著數百人,歌聲振山谷。孟源問:「靜坐中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他答道:
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專無紛雜之念。
那時他教法已是有一些變了。明年,回南京,客有道:「自滁遊學之士多放言高論,亦有漸背師教者。」他因說:
吾年來欲懲末俗之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今見學者漸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吾已悔之矣。
是年,始專以「致良知」訓學者。一日,與陸澄論為學工夫,他說:
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栓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慾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未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念,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擔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
其實他所說的「省察克治」,便已是「致良知」。或問:「知行合一?」他答道:
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嘗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可見他所講「知行合一」,宗旨還在「省察克治」,還在「致良知」。陸澄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他答道:
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
他又說:
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慾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慾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能漸到得欲到之處。今人於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慾不肯去。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
這些都是他講「致良知」精義。致良知要在事上磨,要克去己私,要知行合一,要走得一段再認一段。其實他所講,還是靜存動察,還是去人慾存天理,還是在變化氣質。工夫大體,還是和兩宋儒者並無二致。
他四十五歲升巡撫南贛、汀、漳等處,此下連年建立了許多奇功偉績。四十六歲平漳寇,平橫水、桶岡諸寇。四十七歲平大帽、浰頭諸寇。四十八歲擒宸濠。但功愈高,鎊愈張,甚至有人說他要造反。他這一段處境,卻較龍場驛更艱難,更困阨。而他內心工夫也更細密,更自然了。五十歲有《與鄒守益書》說:
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日尚疑未盡,今日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諸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況溺之患。
五十一歲,父華卒。五十二歲有如下一番問答:
鄒守益、薛侃、王艮等侍,因言謗議日熾。先生曰:「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勢位隆盛,是以忌嫉謗。有言先生學日明,為宋儒爭異同,則以學術謗。有言天下從游者眾,與其進不與其退,又以身謗。先生曰:「三言者誠皆有之,特吾自知,諸君論未及耳。」請問,曰:「吾自南京以前,尚有鄉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揜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揜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那是他工夫到了最純熟時的境界。五十三歲在越,
中秋,宴門人於天泉橋。是夜,月白如晝。門人百餘人,酒酣,各歌詩,投壺擊鼓,蕩舟為樂。先生見諸生興劇,退而作詩,云:「鏗然舍瑟春風裡,點也雖狂得我情。」明日,諸生入謝。先生曰:「昔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以學者沒溺富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有高明脫落者,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然不加實踐以入於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瑣者不同,其為未得於道一也。故孔子思歸以裁之。今諸君已見此意,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於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
其實他本身性格,便近一狂者。幼年便想做第一等事業,做聖賢。後來格庭前竹子失望,又轉學靜坐,學長生。轉回頭來,在氣節上表現他的狂。得罪劉瑾,遠貶龍場驛,遂悟良知之學。此後功業日盛,攙謗日張,他一依自己良知,我行我素,自謂才真做得一狂者。近儒章炳麟說他是孔門之子路,這卻未為恰當。他平生在文學在事功上,都有絕大成就。但他晚年心境,卻把這些成就都一掃而空,此遠非子路可比。五十六歲復起,總督兩廣、江西、湖廣軍務,征思田。臨行,門人錢德洪、王畿論學:
畿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畿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正是復那性體工夫。若原無善惡,工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請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塋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工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外有習心在,本體受蔽,姑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工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與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以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工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病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這是他講學最後一番話。五十七歲平思田,平八寨斷藤峽,在班師的路途中死了。
我們綜觀他的一生,實可算是以身教身,以心教心,最具體最到家的一實例。他平生講學,總是針對著對方講,從不憑空講,也不是在講書本,或講天地與萬物。他所講,也只本他自己內心真實經驗講,也不是憑空講,不在講書本,或講天地與萬物。他只是講的良知之學,只是講人之心,只是本著己心來指點人心。他之所講,正可地道稱之為「心學」。
他最後一番話,後人稱之為「四句教」。在這「四句教」上,引起此下絕大爭辨。最惹爭辨的是四句中第一句,即「無善無噁心之體」那一句。但若真實了悟了他講學宗旨,那一句卻是他必然應有的一句。
讓我們把他所講再從頭一分述。他最主要的是講「良知」,什麼是良知呢?他曾說:
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
從前程顥曾說過,「天理」二字是他自己體貼出來。但什麼是天理,程顥沒有透切發揮。直從程顥到朱熹,提出「格物窮理」的教法。朱熹甚至說:「理在氣之中,也在氣之先。」故要明理,必先格物,必先即物而格,到一旦豁然貫通時,才算明得此天理。這樣明天理,則是太難了。現在守仁說,天理即是人心之良知。那便不須向天地萬物去窮格。他又說: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
他既說「天理即良知」,又說「良知即天理」,可見良知、天理只是一件,更無分別。其實守仁此說,顯然與程顥用自心體貼出天理來之說大不同。至少是天理的範圍變得狹窄了。試問天理何以即是良知,良知又何以即是天理呢?守仁說:
知善知惡是良知。
天理逃不掉善與惡,正為人心分別著善與惡,故說是天理。若人心根本不知有所謂善與惡,那亦無天理可見。而知善知惡者是心之知,並不是此心之本體有所謂善與惡。此心之本體則只是一個知,而在知上卻知道出善惡來。換言之,即知道出天理來。現在試再問:心之知如何知道出善與惡的天理呢?守仁說: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妤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
講天理又逃不掉是與非,只是與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儘管萬事萬變,只把「是非」兩字,全包括了。但什麼是萬事萬變中的是與非之分界呢?守仁說:那分界便在人心之「好惡」上。人心所好便為是,人心所惡便為非。若使人心根本無好惡,則一切萬事萬變亦將不見有所謂是與非。這一說好像是大膽而奇突,但細思實是有至理。讓我們再逐層講下去。
要講這一問題,便牽涉到守仁所謂的「知行合一」上。
徐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卻不能孝,不能弟,知與行分明是兩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才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飢,必已自飢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
守仁所謂「知行合一」,他說是指的知行本體。他認為知行本體原是合一,所以不合一者,則只緣私意隔斷。而他所舉知行本體原是合一的實例,則為人心之好惡。如好好色,如惡惡臭,那是知行合一不可分的。因其好之,所以說這色是好色。因其惡之,所以說這臭是惡臭。若我心根本無好惡,則外面只應有色臭,亦根本無好色與惡臭之存在。那豈不是是非和好惡合一的明證嗎?好惡屬行,是非屬知,知行本體原是合一,所以好惡與是非也是合一。好惡與是非合一,那才是天理。若使人心所好,天理轉為非,人心所惡,天理轉為是,則人心與天理正相反,試問又何從於人心上體貼出天理來?所以他要說:「良知即天理,天理即良知。」他又說:
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
「此心純乎天理之極」者,便是此心沒有絲毫私意把此知行本體分開著。知行本體原來合一,原來不分開,所以說它是良知。「良」是本來義,說良知便已包有行,說良知便已包有天理了。他又說:
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的。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多,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致知則意誠。
知行合一,便是意之誠,知行不合一,便見是意不誠。而意不誠則因有私意在障礙著。若無私意障礙,則我們自會見父知孝,見兄知弟,也如好好色、惡惡臭般。聖人只指點出那些人心的真好真惡,即真知真行而認為是天理,並不是在人心之真好真惡真知真行外來另尋一天理。所以他又說:
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它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它做去,善便存,惡便去。它這裡何等穩當快樂。
實實落落依著它做去,這即是他之所謂「致良知」。現在我們若問:什麼是天理?將叫人無從回答出。程顥、朱熹所以要下格物窮理的工夫,便要教人如何去明天理。但守仁意見則很簡單,只要知與行到真實合一處,便即是天理。那各人可以反問自知,不待外求了。你喜歡的是否真實在喜歡,你厭惡的是否真實在厭惡。換言之,你意究竟誠不誠,那豈不各人反問自知嗎?所以他又說:
誠意之說,自是聖人教人用功第一義。
他又說:
仆近時與朋友論學,惟說「立誠」二字。殺人須就咽喉上著刀,吾人為學,當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篤實光輝。雖私慾之萌,真是紅壚點雪。天下之大本立矣。
天下之大本即立於人之「心」,即立於人之心之「誠」。除卻人之心,除卻人心之誠,一切道理都會失掉了本原。所以他又說:
誠無為,便是心髓入微處,良知即從此發竅者。故謂之立天下之大本。看來良知猶是第二義。
如你好好色,只是你心誠好之,並不是為著其他目的而始好。換言之,不是把好好色之心作手段。作手段是有所為而為,有所為而為者總是虛是假。你心裡並不真好此好色,換言之,你心裡也並不覺得此色之真可好。因此非真知非真行,那決不是知行之本體。換言之,只是你意不誠。誠是無為的,是無所為而誠覺其可好的。這誠覺其可好之心,是真知,即便是真行。一切天理,則建立在此心之真知真行上,便是建立在誠上。「誠」即是心體,即是良知。意不誠,則因私慾障隔,私慾是另有所為而把此來作手段。然意之誠不誠,自己心下仍明白,這便是良知之體仍然是存在,只你沒有自依了自己的良知。你心中並不真誠好此色,你自己豈不明白嗎?自己明白自己的不誠,總會自己感到不穩當,不快樂。不穩當,不快樂,實際還是不可好。世間那有不穩當,不快樂,實際上並不是這會事的天理呢?所以他又說:
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聖人。
聖人也只是「此心純乎天理」。換言之,聖人也只是「誠」,只是好善則真好善,惡惡則真惡惡,如此而己。此種真好真惡,你則不須向聖人求,只向自己求。汝之好惡之真不真,別人盡不知,你自己卻儘是知。此之謂「獨知」。所以他又說:
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於此一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
可見守仁所講,還是兩宋諸儒傳下天理、人慾、王霸、義利分界的問題,只在他手裡,更講得鞭辟近里了。
但守仁這些話,必然會引起人誤會。徐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這是初聞守仁良知之學必然要發生的疑問。
愛又說:「聞先生說,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知亦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就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講求。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講求夏凊,也是要盡此心之孝。只是講求得此心若無人慾,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溫與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
他又說:
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不成亦謂之至善?
可見他說「良知即天理」,並不是盡廢了講求。只俱備此良知,才始有講求。講求的最後歸宿,也仍歸宿到良知上。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周公制禮作樂,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苟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後則近道。」又曰:「人要隨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為,當亦能之。」
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於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
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後世不知作聖之本,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故不務去天理上著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慾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煅煉成色,求無愧於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無復有金矣。」時徐愛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於後學。」先生又曰:「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慾,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這幾條,是他良知學發展到的最高處。良知之學發展到最高處,還是「人皆可以為堯舜」。做堯舜的條件,不在外面事業上,卻在自己心性上。人之才性有不同,如稷好耕稼、夔好樂。但就其才性發展到至誠至盡處,便都是堯舜。得位為天子,治國平天下者是聖人;一技一藝,農夫樂工,同樣可以為聖人。聖人論德不論才。才不同而德合,便同樣是聖人。如是則不必做了大人,即做大事業的人。才始是聖人;即做一小人,做小事業的人。也還可以成其為聖人。這和王安石《大人論》的意見,顯然不同了。佛教發展到慧能,人人都可以成佛。儒學發展到王守仁,便人人都可以作聖。這一理論,固然當溯源及於孟子與陸九淵,但到守仁手裡,卻說得更透闢。必待要到人人作了聖人的人生,才是理想的人生。這樣的社會,也才是理想的社會。人人分工而合德,人人平等自由,各還他一個天賦的才性之真,與本心的好惡之誠,而各成為一圓滿無缺之聖。這又是何等地美滿的社會和人生呀!這一意義,又和張載《西銘》說法不同了。《西銘》僅就一人言,此一人則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守仁的良知之學,則就人人言,這一社會,便成了中國一人、天下一家的社會。所以良知之學是心學,而推擴到社會大群與技藝專業上,實可有其甚深甚遠之到達。一樣的社會,一樣的藝業,只不從功利看,而從德性看,便會發展出異樣的光彩。守仁這一說法最詳細的發揮,在他的所謂《拔本塞源侖》。見《與顧東橋書》末一節,收入《傳習錄》第二卷。這一說法,朱熹的《中庸章句序》上也曾說到了,但沒有守仁說得那麼明白而圓密。
我們細看上引諸條,也可明白守仁的良知學,並不忽略了外面事理之講求。程頤、朱熹格物窮理的教法,守仁良知學裡仍還是重要,所爭只在先有一頭腦,先有一根柢,此即陸九淵所爭的所謂「先立乎其大」。如此看來,守仁學說,還是逃不開朱陸異同的問題。在守仁自然是偏主陸的一邊多,所以後世稱程朱與陸王,這是宋明理學一大分野,一大對壘。後人又稱程朱為「理學」,陸王為「心學」,謂程、朱主「性即理」,陸、王主「心即理」。在此分歧下,王門從學自不免要訾議及朱熹。但守仁卻說:
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為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辨。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他一字?
別人又問:
「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文公聰明絕世,於此反有未審,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氣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時,果憂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刪繁就簡,開示來學,亦大段不費甚考索。文公早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他又說:
文公不可及,他力量大,一悔便轉。可惜不久即去世。
因此守仁又有《朱子晚年定論》之纂輯。大意謂:
洙泗之傳,至孟子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復追尋其緒。自後辨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復湮晦。吾嘗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守仁蚤歲業舉,溺志辭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於眾說之紛撓疲,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然於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惜之日用,往往缺漏無歸。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六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後嘆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徑,陷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此豈二氏之罪哉?嘗以此語同志,而聞者競相非議。雖每痛反深抑,而愈益精明的確。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恆疚於心。及官留都,復取朱子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謬戾者。予既自幸其說之不謬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其晚歲既悟之論。輙採錄而裒集之。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他這《朱子晚年定論》的裒集,亦可謂始終未能擺脫盡朱熹的牢籠。同時羅欽順即已指出其極易覺察的幾條錯誤。稍後陳建特著《學蔀通辨》,詳加指摘,幾於體無完膚。從來以一代大儒、一代宗師來寫一本書,總沒有像此書般的粗疏的。這裡自應有一套學問思辨工夫,卻非守仁所提致良知,知行合一,立誠,事上磨練這幾句話所能包括。守仁之學究近陸九淵。朱熹說:「九淵之學有首無尾。」正指這等處。所以後來王學流弊,也正在有首無尾,空疏不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