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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羅欽順

2024-10-09 21:44:46 作者: 錢穆

  王、湛兩家講學,雖各立宗旨,但大體路徑意趣則甚相似,羅欽順便不同了。欽順字允升,江西泰和人,學者稱整庵先生。他官至吏部尚書,年八十三而卒。他家居,平旦,正衣冠,升學古樓。群從入,敘揖畢,危坐觀書,雖獨處無惰容。食恆二簋,居無台榭,燕集無聲樂。當時人稱之,謂:

  先生自發身詞林以至八座,其行己居官,如精金美玉,無得致疵。

  他自敘為學云:

  昔官京師,逢一老僧,問:「何由成佛?」渠漫舉禪語:「佛在庭前柏樹子。」意其必有所謂,為之精思達旦。攬衣將起,則恍然而悟,不覺流汗通體。既而得《證道歌》讀之,若合符節。自以為至奇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後官南雍,聖賢之書未嘗一日去手,潛玩久之,漸覺就實。始知前所見者,乃此心虛靈之妙,而非性之理也。自此研磨體認,積數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瞭然有見乎心性之真,而確乎有以自信。

  他是一個在躬行實踐中體認真理透悟真理的人。他極崇拜朱熹,但反對朱熹的理氣論。他說:

  通天地,亘古今,無非一氣。氣本一也,而動靜往來闔辟升降,循環無已,積微而著,由著復微。為四時之溫涼寒暑,為萬物之生長收藏,為斯民之日用弈倫,為人事之成敗得失。千條萬緒,紛紜轇轕,而卒不克亂。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初非別有一物,依於氣而立,附於氣以行。

  他對這一問題,認為只有程顥言之里最精,程頤、朱熹皆有未合。於是推溯到周敦頤《太極圖說》。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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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愚不能無疑。凡物必兩而後可以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邪?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源蓋出於此。

  北宋理學家如周敦頤、張載皆本《周易》來創建宇宙論,但皆不肯言唯氣一元。因主唯氣一元即接近於唯物。程顥言天理二字是他自己體貼出來,但他亦不主張唯心。因主唯心一元,究嫌太玄,不近情實。於是歸納出朱熹的理氣論。他說:「理必附於氣」,但又說:「氣必寓有理」,定要分開說,但又說理氣本無先後可言,此當稱之為「理氣混合的一元論」。今欽順只取朱熹言理必附於氣,不再說氣必寓有理,好像是把理氣二元打歸一路,其實是走了偏鋒。但他極反對陸九淵,因此也反對王守仁。他說:

  以良知為天理,則易簡在先,工夫居後,後則可緩。白沙所謂「得此壩柄入手,更有何事」。自茲以往,但有分殊處合要理會是也。謂天理非良知,則易簡居後,工夫在先,先則當急。所謂「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是也。

  守仁「良知即天理」之說,其先只是把天理二字說得狹了。待到後來,則說成唯心一元的宇宙論,如雲「良知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為造化的精靈」是也。此且不說,因欽順早卒,未及知守仁的晚年思想。但即論良知即天理,把天理範圍說狹了,如雲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人人都可作聖人,便不須再要學問思辨工夫了。講到工夫,則朱熹所論,實為精密圓到,守仁也自說:

  某於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但恐學者得之容易,只把做一種光景玩弄,孤負此知。

  可見守仁之悟出良知,仍是易簡居後,工夫在前的。即如守仁說,亦見九淵譏朱子以支離,而自居為易簡,其言也應有病。但工夫也該有個頭腦。守仁又說:

  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

  又說:

  文公格物之說,只是少頭腦。

  又說:

  凡工夫只是要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

  此下王畿、王艮浙中泰州王門,直從良知為工夫頭腦,江右王門則認有現成良知之嫌,王門即分歧在此。愈簡易,愈真切,轉成欽順之所謂「易簡在先,工夫居後」矣。朱熹言格物窮理,也不能說他少頭腦。欽順論學,自應也有一頭腦。今且問:欽順工夫之頭腦是什麼?他曾說:

  心性至為難明,是以多誤。謂之兩物,又非兩物。謂之一物,又非一物。除卻心即無性,除卻性即無心。惟就一物中剖分得兩物出來,方可謂之知性。學未至於知性,天下之言,未易知也。

  則欽順頭腦在「知性」。大概欽順之意,陸王只重明心,未遽見性,這是他反對陸王的意見。他於「知性」工夫上,也確有見地。他說:

  《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一段,義理精粹,要非聖人不能言。象山從而疑之,過矣。彼蓋專以欲為惡也。夫人之有欲,固出於天,蓋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當然而不可易者。於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乎當然之則,夫安往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縱慾而不知反,斯為惡耳。先儒多以去人慾遏人慾為言,蓋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嚴,但語意似乎偏重。夫欲與喜怒哀樂,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樂又可去乎?

  這一節,話極剴切。其實欽順之論心性,正猶朱熹之論理氣,不謂之兩物,又不謂之一物,朱熹論理欲也如此。後來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力排宋儒,其實只發揮了欽順這一節話,而又誤解了朱熹。守仁以好惡言良知,卻又力辨天理與人慾,此亦如陸九淵,言之簡易,但析理未精。欽順論理氣,不守朱熹之理氣兩分說。但他論心性,仍側重在心性兩分上。黃宗羲批評他,說:

  先生之論心性,頗與其論理氣自相矛盾。夫在天為氣者,在人為心。在天為理者,在人為性。理氣如是,則心性亦如是,決無異也。人受天之氣以生,只有一心而已。而一動一靜,喜怒哀樂,循環無已。當惻隱處自惻隱,當羞惡處自羞惡,當恭敬處自恭敬,當是非處自是非。千條萬緒,轇轕紛紜,歷然不能昧者,是即所謂性也。初非別有一物,立於心之先,附於心之中也。先生以謂天性正於受生之初,明覺發於既生之後,明覺是心而非性。信如斯言,則性體也,心用也。性自人生以上,靜也。心是感物而動,動也。性是天地萬物之理,公也。心是一己所有,私也。明明先立一性以為此心之主,與理能生氣之說無異。於先生理氣之論,無乃大悖乎?

  這一辨,其實只是把朱熹的「理氣說」來駁欽順的「心性說」則可。果如宗羲之說,只認心性為一,在宇宙論方面則主「唯氣一元」,在人生論方面又主「唯心一元」,則天與人分成兩截,如何合一起來?佛家心性不分,陸王學在此方面轉與相近。而欽順思想的造詣,最為後人推重者,厥在其辨佛書。高攀龍曾說:

  先生於禪學,尤極探討,發其所以不同之故。自唐以來,排斥佛氏,未有若是之明且悉者。

  下面試略述其大概。他辨「唯識」云:

  以心識為本,六識為末,固其名之不可易者。然求其實,初非心識之外別有所謂六識也。又非以其本之一,分而為末之六也。凡有所視,則全體在目。有所聽,則全體在耳。有所言,則全體在口。有所動,則全體在身。所謂感而遂通,便是此理。以此觀之,本末明是一物,豈可分而為二?而以其半為真,半為妄哉?

  晚明王夫之,即常本此說闢佛、老。他又說:

  感物而動,有當視者,有不當視者。有當聽者,有不當聽者。有當言當動,有不當言不當動者。凡其當然者,即其自然之不可違者,故曰「真」。所不當然者,則往往出於情慾使然,故曰「妄」。真者存之,妄者去之,以此治其身心,以此達諸家國天下,此吾儒所以立人極之道,而內外本末,無非一貫。若如佛氏之說,則方其未悟之先,凡視聽言動,不問其當然與不當然,一切謂之妄。及其既悟,又不問其當然與不當然,一切謂之真。吾不知何者在所當存,何者在所當去?當去者不去,當存者必不能存,人慾肆而天理滅矣。

  又曰:

  程子嘗言:「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佛家亦有「心佛眾生渾然齊致」之語。究而言之,相遠奚啻燕越?唐相裴休,深於禪學者也,嘗序《圓覺經疏》,首兩句云:「夫血氣之屬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體。」此即「心佛眾生渾然齊致」之謂也。蓋其所謂齊,固不出乎知覺而已矣。且天地之間,萬物之眾,有有知者,有無知者,謂有知者為同體,則無知者非異體乎?有同有異,是二本也。蓋以知覺為性,其窒礙必至於此。若吾儒所見,則凡賦形於兩間者,同一陰陽之氣以成形,同一陰陽之理以為性。有知無知,無非出於一本。故此身雖小,萬物雖多,其血氣之流通,脈絡之聯屬,原無絲毫空闕之處,無須臾間斷之時,此其所以為渾然也。

  其實欽順這一節所爭辨,早已是宋代周、張、朱熹的說法。至於盂子道性善,尚不以犬牛之性混同人性,更不論無知之物了?在這上,像是禪宗論性,反和孟子相接近。其實是宋儒論性較孟子更進了一步,而陸王比較近孟子,無怪欽順要斥之為禪。欽順把有知、無知混同合一來說天地萬物之一體,所以他仍要把心、性分成兩個看。陸、王扣緊在有知上,扣緊在人的本身上,便自然要認心性為一了。現在我們把欽順闢佛意見,扼要言之,則可以歸納為如下之兩語。欽順說:

  彼明以知覺為性,始終不知性之為理。

  此一辨,仍主程、朱「性即理」,而排斥陸、王之「心即理」。守仁以心之良知為性,良知不僅指知是非,抑且指知好惡。一切人事之理,脫不了「是非」「好惡」之兩端。故守仁所謂的良知,不僅指心,亦指性。所以守仁之言心即理,轉言良知即天理,但其天理的範圍則狹了。至其晚年,則又言「良知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為造化的精靈」,而又主張儒、釋、老三教合一,則離開他自己本所主張的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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