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瑗與孫復
2024-10-09 21:41:44
作者: 錢穆
宋學最先姿態,是偏重在教育的一种師道運動。這一運動,應該遠溯到唐代之韓愈。韓愈開始闢佛衛道,他特寫一文名《師說》。他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惑也。」此三項中,自然尤以傳道為主要。韓愈之所謂「道」,則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子,孟子之後而不得其傳焉的道。換言之,韓愈所指,乃是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之「人文道」,而非印度東來的佛教出世道。韓愈是當時的古文家,但他說:「好古之文,好古之道也。」韓愈提倡古文,所以樹異於當時進士的詩賦。韓愈提倡的道,則以樹異於當時崇尚的佛教。這一爭辨,並不儘是文字的,理論的;而更要者則是人格的,教育的。韓愈特著《師說》,已見到這一點,而當時並沒有大影響,影響直要待宋學之興起。
宋學興起,既重在教育與師道,於是連帶重要的則為書院和學校。書院在晚唐五代時已有,而大盛亦在宋代。
因此我們敘述宋學興起,最先應注意的,是當時幾位大師的人格修養及其教育精神。胡瑗、孫復則恰是兩種人格的典型。後人說:「安定沉潛,泰山高明,安定篤實,泰山剛健,各得其性稟之所近。」但他們兩人的一段苦學經過,則更值稱道。
胡瑗字翼之,泰州如皋人,學者稱安定先生。他自幼家貧,無以自給,往泰山與孫復、石介同學,攻苦食淡,終夜不寢,一坐十年不歸。得家書,見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澗中,不復展,深怕干擾了他苦學的決心。他們當時的苦學處,為今泰山南麓棲真觀,這是一個道士廟,觀旁至今有投書澗,即因瑗名。當時社會無學校,無師資,他們在道士觀十年的苦學,遂為此後宋學打開一出路。
胡瑗可說是宋代第一教育家。從棲真觀學成歸來,即以經術教授吳中。范仲淹知蘇州,聘他為蘇州府學教授,後又為湖州教授,前後共二十年。他所定的「蘇湖教法」,後來遂為中央政府所採納,並聘他去管勾太學。他畢生先後門人迖一千七百餘,即此一端,真可當得起近代中國史上第一個偉大的教育家。他創始了相似於近代的分科教學法,設立「經義」「治事」兩齋。經義則選擇其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講明《六經》。治事則人各治一事,又兼攝一事,如治民以安生,講武以禦寇,堰水以利田,算曆以明數。各使以類群居講習,亦時時召之使各論所學,而親定其是非。或自出一義,令人人以對,而再加以可否。或即當時政事,俾學者討論折衷。大抵經義重通才,重學理;治事重專家,重實習。他的教育法,重在各就性近,自己研修,而濟之以師友之輔助,即以相互討論為指導。後來宋神宗問他學生劉彝,胡瑗與王安石孰優?劉彝對:
臣師胡瑗,以道德仁義教東南諸生時,王安石方在場屋中,修進士業。臣聞聖人之道,有體有用。國家累朝取士,不以體用為本,而尚聲律浮華之詞,是以風俗偷薄。臣師當寶元明道之間,尤病其失,遂以明體達用之學授諸生。夙夜勤瘁,二十餘年。故今學者明夫聖人體用,以為政教之本,皆臣師之功,非安石比也。
劉彝這一對,可說已很扼要地道出了胡瑗講學的精神,也可說是當時宋學興起的精神。胡瑗的經義齋,便是要人「明體」;治事齋,則要人「達用」。晚唐五代以來,進士輕薄,只知以聲律浮華之詞,在場屋中獵取富貴,那不算是「用」。稍高的便逃向道院佛寺,求長生出世,講虛無寂滅,那不算是「體」。宗教所講,與政治所用,截然成兩事。趙普告宋太宗:「陛下以堯舜之道治世,以浮屠之教修心。」修心是做人主要條件,試問:既以浮屠之教修心,又如何能以堯舜之道治世?可見上一語還是門面話,下一語則當時幾乎群認為是天經地義,無可否定了。胡瑗在棲真觀十年,正從當時這樣的政治習慣,社會風氣,宗教信仰種種問題上沉下心苦思苦學,才始得為此後宋學開新方向,為當時教育奠新基礎。我們只看劉彝的一番話,便可想像其大概。
胡瑗是教育家,而孫復則可說是大師,他在當時代表著師道的尊嚴。孫復字明復,晉州平陽人,學者稱孫泰山。時徂徠石介有盛名,為人負氣尚性,因慕復,特屈節來執弟子禮。朝臣孔道輔往見,介執杖履侍左右。復坐則介立而侍,復升降拜則介扶持之。復往回拜道輔,介侍立扶持如舊。時稱「魯人由是始識師弟子之禮」,莫不嗟嘆高此兩人之所為。當時有退位宰相李廸,見復以五十老人,獨居一室,特地要把自己侄女嫁他。復先尚力拒,後說:「宰相女不以妻公侯貴戚,而嫁一山谷衰老藜藿不充之人。這事也足以風世,我不該力辭了。」我們即據這兩件事,也可想見孫復之為人,及其受當時之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