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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戊戌政變與辛亥革命

2024-10-13 07:08:52 作者: 錢穆

  晚淸全部政治徹底改革之運動,亦可分兩節。第一節是戊戌變法,第二節是辛亥革命。二者同為對於當前政治要求一種全部徹底之改革。惟前者戊戌變法。尚容許淸王室之存在。待淸王室輿滿洲部族以及一般舊官僚結合一氣,以阻礙此種改革之進行,於是乃有後者辛亥革命。續起,連淸王室一併推翻。

  戊戌變政,又稱「百日變政」。這一個變政的生命,前後只有九十八天。四月庚戌召見工部主事康有為,命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至八月丁亥,皇太后復垂簾訓政。

  這一個變政之失敗,第一原因,在於他們當時依靠皇帝為變政之總發動,而這個皇帝,便根本不可靠。

  光緒以四歲入宮,撫抱為帝,屈服長養於那拉氏孝欽慈禧太后,同治帝之生母。光緒帝之母為孝欽妹,以是得立。積威之下。長日跪起請安,守家人兒子禮惟謹,十六歲大婚,太后撤廉,然實權仍在其手。移海軍衙門費修建頤和園。戶部尚書閻敬銘節款千萬,備築京漢路,孝欽逼之辭職。太監李蓮英用事,海、陸軍將領丁汝昌、衛汝貴、葉志超皆拜門下,稱受業。時稱「海底魚雷」、「開花彈子」,皆以鐵滓、泥沙代火藥。滿洲親貴,乃至宮中宦寺,皆知有太后,不知有皇帝。光緒又體弱多病,易動感情,而機警、嚴毅皆不足。在內廷讀康有為書如波蘭亡國記、突厥亡國記等,至於涕泗橫流。蓋一軟性富傷感而無經驗閱歷之青年,不足當旋乾轉坤之任。

  第二原因,在於他們鼓動變法,一切超出政治常軌,而又並不是革命。

  康有為系一工部主事,命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即外務部、外交部之前身。行走,無權無位。此系四月事。六月命康有為督辦上海官報,康留京不出。

  而以軍機四章京七月命內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主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有為告德宗:「大臣守舊,當廣召小臣,破格擢用」,故有此命。居間傳遞消息。要以內面一個有虛位、無實權的皇帝,和外面一無名義、無權位的不相干人督辦上海官報的康有為。來指揮操縱全部政治之徹底改造,其事自不可能。

  第三原因,由於一時政令太驟,主張「速變」、「全變」,而無一個按部就班切實推行之條理與方案。

  梁啟超戊戌變政記新政詔書恭跋謂:「三月之間,所行新政,雖古之號稱哲王英君在位數十年者,其可記政績,尚不能及其一、二。」其實此等並非新政,更無所謂政績,僅是一紙詔書而已。時人或勸康有為:「今科舉旣廢,惟有盡力多設學校,逐求擴充,俟風氣漸變,再行一切新政。」有為弟有溥與人書,亦謂:「伯兄(有為)規模太廣,志氣太銳,包攬太多,同志太孤,舉行太大。但竭力廢八股、俾民智能開,則危崖上轉石,不患不能至地。今已如願,力勸伯兄宜速拂衣,以感激知遇不忍言去。」康謂:「列強瓜分,即在目前,此路如何來得及?」故康氏上皇帝書謂:「守舊不可,必當變法。緩變不可,必當速變。小變不可,必當全變。」速變、全變,惟有革命。宋神宗、王荊公在熙寧時,尚不能速變、全變,淸德宗之強毅有力遠不如宋神宗,康有為之位望資歷遠不如王荊公,如何能速變、全變?康氏所以主張速變、全變者,以謂非此不足救亡。此等意見,亦仍與數十年前人一色。從前是祗為自強而變法,現在則只就救亡而變法,均是將變法降成一個手段,沒有能分淸觀點,就變法之本源處逐步走上軌道。「若不變法則亡國滅種之禍迫在眉睫」,此等語用以聳人聽聞,亦有流弊。若自己眞抱此等感覺,則日暮途窮,倒行逆施,斷不能從容中道,變出一個規模來。正如百孔千瘡,內病未去,而遽希富強,其不能走上切實穩健之路,一也。此等意見,不外兩病:一則正面對於當時所以必需變法之本原理並無深切認識,又一則對於外面國際形勢亦複觀察不淸。郭嵩燾已言:「西人以通商為義,本無仇害中國之心。五、六十年來,樞府諸公,不一研求事理,考覽人才,懸一『防堵』之名,莫辨其緩急輕重,一責以防剿。虛求之而虛應之。一轉盼間,又懸一『富強』之名,索之杳茫冥昧之中,以意揣其然。」郭氏之言是矣。不謂再一轉盼間,「富強」之名又一變為「救亡」。昔之岌岌然謀富強者,今乃岌岌然曰救危亡。而於郭氏所謂「行之有本,積之有基」者,要之皆不理會也。時(戊戌秋)嚴複以召對稱旨,退草萬言書,略謂:「中國積弱,由於內治者十之七,由於外患者十之三。而天下洶洶,若專以外患為急,此所謂目論也。今日各國之勢,與古之戰國異。古之戰國務兼併,今之各國謹平權。百年以降,船械日新,軍興日費,量長校短,其各謀於攻守之術亦日精。兩軍交綏,雖至強之國,無萬全之算。勝負或異,死傷皆多。難端既構,累世相仇。是以各國重之。使中國一旦自強,則彼將隱銷其侮奪覬覦之心,而所求於我者,不過通商之利而已。是以徒以外患而論,則今之為治,尚易於古叔、季之世。易為而不能為,其故由於內治不修,積重難反。外患雖急,尚非吾病本之所在。大抵立國建群之道,一統無外之世,則以久安長治為要圓;分民分土、地醜德齊之時,則以富國強兵為切計。顧富強必待民之智勇,而民之智勇,又必待有所爭競磨磐而後日進。今西國以舟車之利,闖然而破中國數千年一統之局。且挾其千有餘年所爭競磨磐而得之智勇富強,以與我相角。使中國之民,一如西國,則見國勢傾危,方且相率自為,不必驚擾倉皇,而次第設施,自將有以救正。顧中國之民有所不能。民既不克自為,其事非倡之於上不可。然今日相時審勢,而思有所變革,則一行變甲,當先變乙;及思變乙,又宜變丙。設但支節為之,則不特徒勞無功,且所變不能久立。又況興作多端,動靡財力,使為而寡效,積久必致不支。」其言為大臣所嫉,格不達。大抵當時變法,牽一發,動全身。苟求全變,勢不能速。若使有統籌全域之君、相,慎思密慮,徐以圖之,庶乎有濟。而淸室諸帝,自咸豐以下皆非其人。咸豐二十歲卽位,三十一歲卒。同治八歲卽位,二十一歲卒。光緒四歲卽位,三十七歲卒。宣統三歲卽位,六歲遜國。卽以年齡言,皆不足擔此重任。同治時,東(同治之嫡母)西(同治之生母)太后垂簾聽政,繼續至光緒時。母后臨朝,更難濟此危局。以大臣言,智慮氣魄足以勝者惟一曾國藩,旣已老於兵旅封疆,未能對整個政局一展其抱負。李鴻章繼曾而起,智局氣量已不如曾,淸廷亦從未用之中樞,使有一統籌全域之機會。同、光以來,世稱軍機權重,然特領班王、大臣主其事,次者僅乃得參機務。樞臣入對,席次有定。後列者非特詢不得越言。後葉領以尊親,勢尤禁格。 然則曾、李縱人中央,仍不能有略展經綸之希望。相傳李曆聘歐淵,見德相俾斯麥,叩之曰:「為大臣者,欲為國家有所盡力,而廷臣群掣其肘,欲行其志,其道何由?」俾斯麥告以:「首在得君,得君既專,何事不可為?」李曰:「苟其君惑於眾口,居樞要、侍近習者,假威福而挾持大局,則如之何?」一俾氏良久曰:「大臣以至誠憂國,度未有不能格君心者。惟與婦人女子共事,則無如何矣。」李默然。此可見當時李鴻章之苦悶也。事勢推蕩,遂使康有為以一局外之人,而來發動整個政局之改革,其事固必失敗。然就晚淸全部歷史進程而論,康氏此舉,不啻即為一種在野對於在朝之革命,戊戌政變乃成為辛亥革命之前驅。前後相隔,亦不過十三年之時間而已。光緒三十三年,于式枚奉命出使德國,充考察大臣。瀕行疏言:「日本維新之初,即宣言立憲之意。後十四年始發布開設國會之勅諭,二十年乃頒行憲法。蓋預備詳密遲慎如此。今橫議者自謂國民,聚眾者輒雲團體。數年之中,內治外交,用人行政,皆有干預之想。豈容欲速等於取償,求治同於論價。」于氏此論,為政局常態而言,未嘗不是,然其時淸廷絕不足以言此。在上者圖變愈遲,在下者求變愈速。要求立憲之後一幕,自應為革命爆發也。

  第四原因,由於當時政治上舊勢力尚相當濃厚,足以阻礙革新運動之進展。

  

  滿洲親貴,與一輩舊官僚,依附於皇太后之下,而將皇帝之革新事業,全部推翻。政局驟變,不過一轉瞬之間而已。其時新黨諸人,謀欲劫脅太后,擁護皇帝親政。此等舉動,在當時情勢下,絕無成功希望。文悌告康有為,謂:「勿徒欲保中國,而置我大淸於度外。」是時滿人反對變法之意態極鮮明。凡於變法下將失其地位之漢人,以及可以於反對變法下高升其地位之野心者,均依附於滿族政權之下。康等過激之態度,亦不為一輩中和者所同情。然反動勢力之抬頭,皇帝被幽,康、梁逃亡海外,戊戌六君子同日就戮,此等心理上之刺激,卻更催滿洲政權之覆滅輿革命之崛起。

  緊隨著戊戌政變而來者,為庚子拳亂。

  洪亮吉嘉慶四年上書,謂:「士大夫皆不務名節。幸有矯矯自好者,類皆惑於因果,遁入虛無,以蔬食為家規,以談禪為國政。一、二人倡於前,千、百人和於後。甚有出則官服,入則僧衣,惑眾驚愚,駭人觀聽。亮吉前在內廷,執事曾告之曰:『某等親王十人,施齋戒殺者已十居六、七。羊、豕、鵝、鴨皆不入門。』及此回入都,而士大夫持齋戒殺,又十居六、七矣。深恐西晉祖尚元虛之習,複見於今。」蓋淸自乾嘉以下,世道日壞,學者惟有訓詁考據,不足以安心託命,禮樂已衰,方術將興。乃轉而逃於此。曾國藩在軍中,為聖哲書像記末附長論,亦為此種風氣發也。下之則為天理教、八卦教、白蓮教、紅燈教、上帝會之此仆彼起,上之則有朝廷親貴大臣,倚信拳民以排外,而釀成庚子之禍。淸代士大夫研佛學,其事亦起於乾、嘉之際。直至淸末,即如康有為、譚嗣同輩,皆讀佛書。此雖異於洪、曾所指摘,要之為一種風氣下演變而來,足以說明淸中葉以下思想界之空虛徬徨輿不安寧也。

  庚子拳亂,雖挾有不少可笑的迷信,然其為中國上下不能忍受外侮壓迫之情感上之爆發則一。所以繼續於辛丑和議以下的,還是國內一片變法維法維新的呼聲。然而滿洲狹義的部族政權,還想掙扎其固有之地位。所以他們歡迎拳民而排拒新政。拳民排外不變法,於他們地位有利無害。

  庚子、辛丑以後,國家危機日益暴露,而滿洲部族政權之權之意識,亦日益鮮明。因知國政已到不得不變之時,而一變則滿洲部族政治已往之地位,必先搖動也。於是滿洲貴族,遂蓄意造成一排漢之中央集權。光緒三十二年之內閣,滿七人,蒙一人,漢軍旗一人,漢四人。剛毅有言:「漢人強,滿洲亡。漢人疲,滿州肥。」滿族狹隘的部族觀念,旣自促其政權之崩潰,亦於國家前途,有莫大之損害也。及淸德宗與慈禧太后同日逝世,溥儀即位,醇親王載澧溥儀父。為攝政王監國監國,袁世凱被逐。李鴻章卒,以直隸總督及兼北洋大臣席薦袁,袁已隱然為當時漢大臣之領袖矣。載澧自統禁衛軍,而以其弟載洵主海軍、載濤為軍諮大臣。即參謀大臣也。相傳載澧辛丑議和赴德謝罪,德親王亨利告之曰:「攪握兵權,整頓武備,為皇族集權之第一著。」辛亥三月,新內閣成立,滿人九,內皇族五人,漢人四,滿、漢畛域益顯。

  在狹義的部族政治下,乃惟有革命爆發之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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