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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2024-10-09 21:33:09 作者: 陳彥

  就在潘銀蓮處理好麥穗後事的那幾天,賀加貝也去忙了一趟「喜喪」。

  喪家,是一個手頭有很大資源審批權的處長的奶奶。還有人說賀加貝:一個處長的奶奶死了,還值得你去奔喪。賀加貝也不願去,可幫著弄賀氏喜劇文化產業園的幾個處長說不去不行,他就只好去了。史托芬也被他們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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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處長是在南郊蓋的房,院子很大。一進去就把賀加貝嚇傻了:真正叫花圈的海洋,挽幛的山巒。他還沒見過這樣宏大的死亡陣仗。並且好多輓聯還是紅色的。原來處長奶奶活了九十七歲,無疾而終,喪事便辦得具有了許多喜劇氣氛。院子中間還搭了舞台。賀加貝到時,一個歌唱家正在唱《霧裡看花》,後邊還有一些光腿女孩子在伴舞。前邊已經演出三個多小時了。說是晚會基本以春晚的長度裁奪,八點開始,零點以後結束。節目以秦腔為主,也穿插有歌舞、器樂、曲藝、魔術等,並且都是名家出場。賀加貝是請來壓大軸的。

  賀加貝只跟處長見了一面,處長表示了一句感謝,就要去顧其他更有頭臉的人物了。聽說省級領導都有來的,局處級更是走馬燈一樣地絡繹不絕。一個喜劇明星,處長照上一面,已是表示高看了。賀加貝把史托芬還介紹了一下,處長几乎連照都沒照一眼,就被人拉著朝客廳跑,說是又來了啥子廳長。

  在主要藝術家候場的一個房間裡,還聚集著不少沒有上場的人。這種演出,都很輕鬆。尤其是後台,幾乎成了自由市場,打撲克「挖坑」的,嗑瓜子、品茶的啥都有。富裕喪家,水果、菸酒都是放開供著。一人只唱幾段,或者表演一點拿手絕活就成。不像在舞台上正經唱大戲,人都很緊張,後台也很有秩序感。這兒就成了閒話的集散地,文藝界是是非非、蜚短流長的「毒蜂巢」。可今晚,沒有一個人說那些糖不甜、醋不酸的話,都在說著處長奶奶的傳奇人生。原來這個奶奶一生十分坎坷曲折。年輕時,其實是一個窯姐。她家裡也是有些田產的富家鄉紳。小姐斷得文,識得字,卻被人販子拐賣到老西京的窯子裡了。因為她長得絕色,而被國民黨一個情報處長贖出去做了二房,但沒敢朝家裡領。大房住在城裡,而把她安排在西郊養著。後來處長被亂槍打死,生活所迫,這個奶奶就又回歸了窯子。再後來,西京解放,她又被遣散到新疆,被一個當兵的團長看上了。直到八十年代初,團長升到正師職離開崗位,才又把她帶回西京。據說老奶奶為人謙和善良,走路都不願踩死一隻螞蟻。她認為生命都是極可憐的,沒有誰敢保證自己千年瓦屋不漏水。並且老奶奶一直保持著看書的習慣,臨死時,手裡還捏著《紅樓夢》。聽到這些,大家還都十分崇敬起老奶奶來。牆上掛著老奶奶的照片,的確是老而有型、風度翩翩。滿頭銀髮,鼻樑上還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十分優雅。看來看去,哪裡又能找到窯姐的影子呢?大家就都感慨著命運的弔詭與無常。一個窯姐,最後活成這樣,都難以想像。聽說處長給他奶奶買了一塊墓地,就價值幾十萬。連墓碑石,都是進口的印度紅。碑文、書法和刊石,也都是請那些可望傳世的一流名家在撰寫、打造。正所謂哀榮備至、洪福齊天了。

  演出完,史托芬在路上跟賀加貝說:「今晚這喪事,你猜讓我感受到啥?」

  有些瞌睡的賀加貝問:「感受到啥?」

  史托芬說:「人,不在於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而在於你現在是誰。」

  這麼繞口的話,讓賀加貝聽來,有些晦澀難明。他閉著眼睛說:「史老師說啥都高深莫測的。說明白些,我就聽懂了。」

  史托芬還是沒朝明白的說,又補了幾句更文縐縐的話:「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史老師一轉文,我就只能睡覺了。」

  史托芬繼續興致很高地吟道:「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這時,車一顛晃,把賀加貝徹底給顛醒了,說:「史老師,說點通俗的。」

  史托芬一笑說:「文明遺留給我們的道德訓誡太多。你一認真去實踐,就發現問題很大。比如說:所有文藝作品,包括經典名著,沒有不把錢財當禍水的。當然,我們在貧窮時歌頌萬元戶的除外。所有教宗,也都幾乎說過同樣的意思:財主是進不了天堂的。富人要進天堂,是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的事。可現實中,又有誰不是高高興興、快快樂樂、爭先恐後、挖坑使壞、所向披靡地把自己朝富有的『地獄』里送呢?一個小小的處長,憑什麼有那麼大的勢?他是誰呀?母以子貴,這是奶奶以孫子貴。沒有這個大權在握的孫子,老太太就真有那麼高的德行、威望、人脈?」

  「這個我聽懂了。」賀加貝笑著說。

  「懂了就好。」說完,史托芬倒是有點睡意了。

  賀加貝又突然想到了萬大蓮。一想起萬大蓮,自然就要想起牛乾坤。牛乾坤要不是有那麼多錢,那麼好的別墅,萬大蓮能跟他走嗎?可他有時再想把萬大蓮朝壞想,還是想不壞。她就那麼實實在在地活在他心裡,無時無刻不在攪動著他的五臟六腑。她是那麼美麗,那麼可愛,美麗可愛得無法去詆毀。她與自己幾乎共同成長了十幾年,不可謂不熟悉,交情不可謂不深。為什麼最後卻經不住牛乾坤來看幾場戲,就席捲而去了?他現在活著的所有目的,似乎就只有把萬大蓮重新奪回來這一項了。要不然,自己演得再爆棚,再火燒火燎,也是一個很失敗的角色。

  賀加貝現在真的很少能想起妻子潘銀蓮了。有時她就是走在身邊,也不大能引起他的注意。除非突然覺得:怎麼萬大蓮來了?當仔細一看,是潘銀蓮時,又使他深深失望起來。潘銀蓮在幹啥,他也不關心,也顧不上關心。他媽好好的,兒子賀喜也好好的,就像人的身體,只要哪兒沒毛病,就永遠也發現不了這一部分的實際存在。在他心中,潘銀蓮是永遠也干不出什麼越格事的。因此,她的存在,就越發地淡然起來。他現在滿腦子就一個重要目標:買別墅,買一棟比牛乾坤那棟更闊氣的別墅。其餘一切,都似乎變得無關緊要了。

  從參加那位處長他奶奶的喜喪回來,喜劇坊的節目,史托芬又進行了一次大調整。那天,開了一個全體會議,史托芬講了很長一段話。開始是總結前邊的創作、演出、票房、宣發以及GG工作,最後他話題一轉說:「我們還得大踏步地對目前節目內容進行改造,核心是進一步激發觀眾的優越感。讓他們在觀劇中,充分享受比劇中人聰明、能幹、所處地位略高或頗高的優越性。從而,讓他們更願意來賀氏喜劇坊,一邊觀劇,一邊把罪惡的金錢掏出來,消費更多高檔酒水和美餐,然後喜滋滋地打嗝揉腹而去。價值和道德性固然重要,但不能靠我們來負載這麼沉重的包袱,而讓別人玩弄道德價值於股掌之間。悲劇把人性崇高化,正劇把道德嚴肅化,而喜劇就是拿來調侃的。讓能掏腰包者,充分享受歡愉,大快朵頤,從而蜂擁而至,『卸載』而歸,這就是我們喜劇坊的新信條。總之,要把服務對象,朝更高消費層轉移。現在看著上座率很高,贏利仍然微薄。只有把更高端的人士吸引進消費圈來,才可能讓大家增加收入,真正讓玩喜劇者,取得一份頗有喜劇色彩的好收成。」

  大家熱烈鼓起掌來。

  張驢兒在桌下,大概是被很猛烈的掌聲嚇著,突然胡亂竄動起來,被誰美美踩了一腳,發出了很是具有喜劇色彩的不諧和叫聲。現場立馬釋放出一個喜劇大包袱來。

  說實話,史托芬這番話,無論賀加貝還是潘銀蓮都沒咋聽懂。賀加貝覺得他不需要懂,有史托芬懂就夠了。而潘銀蓮腦子還在想著其他事,喜劇坊怎麼發展,也從來沒徵求過她的意見。但史托芬的創作團隊懂了,很快,喜劇的觀眾定位就發生了變化。為新的捨得掏腰包的觀眾群,尋找生存優越感,就成為新的喜劇亮點和包袱的製造點。電腦和數據的所有計算,也是一分鐘一分鐘地摳著新的「王炸」。隨著「中高端」人群的「換藥換湯」,票價和酒水餐飲單,也在發生著漸變,直至巨變。相同的演員,相同的場地,由於話語內容的偏轉,而使利潤出現了翻番的效果,這就是「定位」的重要。

  如此同時,「賀氏喜劇產業園」也在加快推進。在「賀氏喜劇大劇院」和「喜劇坊美食一條街」設計圖紙的反覆修改、論證與否定之否定中,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卻在實實在在地浮出水面。他們將產業園中的四十畝地,轉換成了商業用地,然後由一家地產商,悄然托起了八棟高樓的樓盤。說的是要用這四十畝土地轉讓費,來撬動大劇院和美食一條街的建設動工。

  賀加貝每每和史托芬來到自己的產業園,看著一望無邊的園區土地,都有一種無比自豪的興奮感和史托芬老愛說的「優越感」。他在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了「賀氏喜劇大劇院」和「喜劇坊美食一條街」的真正主人,萬大蓮又該作何感想呢?會不會把腸子都悔綠了?但無論怎樣,他都是會給她悔改機會的,他就把這個女人愛得那麼死結。有時想起來,他都想把自己抽幾耳光,就活得那麼沒出息,沒長進嗎?狗日的愛情,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鬼,能這樣害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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