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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2024-10-09 21:33:06 作者: 陳彥

  潘銀蓮求醫生把好麥穗轉移到了一個雙人間病房。沒有人願意跟快死的人住一起,這兒反倒成了單人間。她就住在另一張床上,把昏迷中的好麥穗守了三天三夜。

  像幽靈一樣在病房竄來竄去的一個胖大嫂,幾番提醒她說:人肯定熬不過今天下午四五點鐘。潘銀蓮就給她哥打了電話,讓他來一趟醫院。提前她沒有告訴她哥。所有「老衣」她也都買好放在那裡,只等那個時刻到來了。

  那個胖大嫂是個很奇怪的人,終日遊走在住院部的各個樓層,是主動來跟潘銀蓮接頭的。潘銀蓮開始還有點不想理睬,因為她盡說的是快了快了的話,像是一個催命鬼。三天前潘銀蓮第一次來,她就蹭到身邊嘀咕:最多三天時間,家裡得準備老衣了。第二天潘銀蓮買回老衣,她又來細細檢查說,還缺兩個含在嘴裡和塞在肛門的物件。潘銀蓮問要那弄啥,她就講了一整套用處。並且自己拿出兩個來,要了潘銀蓮三百塊錢,說本該收三百六的,是純銀貨。醫生和護士也許知道病人的大限,但他們不會直接去宣判時間。而胖大嫂之所以不停地來宣判,原來是因為她要幫著主家料理後事,加上見得太多,誤差基本不會出一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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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麥穗一直昏迷著,好多事,潘銀蓮還只有跟胖大嫂商量。交談中得知,胖大嫂也是進城來打工的。開始當護工,時間一長,發現護工不掙錢,活還累。而幫死人擦洗身子、穿老衣掙得多,也撇脫,她就改行了。一般一個大醫院住院部,會遊走著好幾個這樣的人。胖大嫂眼尖手快,也跟護士們搭得熟絡,就能多些信息。這一天,其實住院部有兩個女人要走,並且時間還不差上下。一個在三樓,一個在五樓。她就不停地上下跑著,觀察動靜。都快了,但都還勻乎著一口氣。她就有點著急,還給潘銀蓮提醒過:人昏迷過去是好事,別老喊叫她,喊叫醒來痛苦不說,也不利於她上路。她說陰間路窄,亡人眼睛得朝前盯著,別喊得她東張西望的。說得潘銀蓮還很不高興,眼看好麥穗就沒了,她咋能不呼不喚呢?

  胖大嫂又給她念叨起佛經來。說她跟死人打交道時間長了,開始也害怕,也可憐,後來皈依了佛門,就不怕,也不覺得可憐了。並且她還念叨了幾句佛語,說:「佛說:『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還有:『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你懂得這話是啥意思嗎?就是不要太看重人的生身,連菩薩太看重生身都不是菩薩了,何況人。這就是一堆肉,長得好,長得差,皮相好,皮相糙,都是要化成灰的。佛還說了:『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你知道這幾句是啥意思嗎?就是不要用肉眼看生死,也不要用凡人心去想極樂世界,那邊沒有你想的那麼苦。也許那邊就是個戲園子,天天唱《七仙女下凡》《大肚和尚戲柳翠》呢。你嫂子肉身沒了,色身沒了,音聲沒了,恰好佛才見她,要不然還見不了如來佛呢。不是啥壞事,你懂不懂?佛還說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意思你明白不?就是世上所有事都是空的,生滅無常,悲喜不定。死是解脫,是歸去。你喊回來是增加她的痛苦,是執念,懂不?人一執念就冒傻氣。啥叫如來佛?《金剛經》里說:『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從去,故名如來。』你明白不?人生如緣起,死去是輪迴,很正常的事。何況她活得到底咋樣,你比我心裡明白。千萬再別亂喊了,對她真的不好,讓她安安生生上路要緊,你懂不?」

  胖大嫂一番話,還真把潘銀蓮給唬住了。即使呼喚,她也把聲音放輕了許多。

  此時,她只能耐心等待著好麥穗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的寂滅歸去了。

  胖大嫂下到三樓轉一會兒,又忍不住上五樓來問潘銀蓮:「一會兒穿老衣,你們自己有人上手沒?如果沒有,我得再找一個。再找一個,還得加四百。」在這以前,她已說過,連擦澡帶穿衣,共八百塊,潘銀蓮已經答應了。這陣兒,她又提出,有沒有家屬幫著穿。潘銀蓮倒不是在乎四百塊錢,而是不喜歡她這樣勒死逼活的樣子,就發氣道:「沒有。」再然後,她哥潘五福就來了。

  潘五福一看好麥穗成這樣了,眼淚欻欻往出直飆,嘴裡喃喃著:「這是咋了?這是咋了?」

  好麥穗已在深度昏迷狀態。潘銀蓮仍是怕她聽見,就悄聲對她哥說:「癌。大概就在這一陣兒了。」

  潘五福突然老牛一樣,哭得伏下身子,直拍好麥穗的身子喊:「麥穗兒,麥穗兒,你要撂下我走哇……別這樣,我給你看病,你別這樣啊……」

  好麥穗只是大口喘著粗氣,迷糊得什麼也不知道了。

  潘銀蓮勸她哥說:「別哭了哥!我也才知道兩三天。你別說話,來看看就行了。也別說跟她是啥關係,有些事,我回頭跟你說。給嫂子……顧點臉……」

  潘五福直點頭,但還是哭得忍不住,老用手背擦淚水。潘銀蓮給了他一些餐巾紙,他捨不得用,還是拿手背抹。

  那個胖大嫂又從三樓上來了,累得有些喘氣。她進門先看好麥穗的動靜,好像很是有點著急了。這次她後邊還跟了一個人,也跟胖大嫂一樣穿了一身黑衣,瘦得有點皮包骨。只聽那人低聲說:「大概差上不差下。」胖大嫂也低聲說:「你就在三樓別跑了。哪頭先走……顧哪頭。」那人就出去了。

  就在這時,好麥穗突然睜了睜眼睛,像是從什麼夢境中猛然驚醒過來,十分惶恐地朝四周亂看著。潘銀蓮和潘五福都朝前湊了湊,直喊她的名字。可她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了,只是面對潘五福,滿目無神地怔了許久,眼角滾出豆大一滴淚來。然後她就再沒動靜了。呼吸也微弱得潘銀蓮把手搭在她嘴上,都感覺不到了氣息。

  胖大嫂的眼睛像鷹一樣,死盯著放在床邊的幾個儀器上。那上下波動的示意圖,都在趨於平直。血壓表,也很快降到了三十以下,並且還在持續下滑。她失急慌忙地出門去了。

  潘五福拉著好麥穗的手直喊:「涼完了。麥穗兒身子快涼完了!」

  潘銀蓮看著她哥萬分無助的神情,心裡也是五味雜陳,淚如串線。

  這時,那個女主治醫生和護士也來了,她們在做最後判斷。與此同時,胖大嫂把那個同夥也從三樓急急呼呼叫了上來。醫生還沒判斷完,胖大嫂已經從柜子里拉出了潘銀蓮準備的老衣。醫生看了看表,低聲對護士做了最後的宣判:「四點五十分停止心跳。」然後就安排讓拔除身上的一切管線。

  潘五福還喊了一聲:「大夫,人還沒涼完哪!」

  醫生說:「大腦已經死亡。」

  還沒等醫生說完,胖大嫂就接上了話:「不敢再等了,人一涼完,衣服就不好穿了。」

  醫生很是有些無奈地對護士說:「處理吧!」

  護士就拔起了管線。

  潘銀蓮和她哥抱住好麥穗嚎啕大哭起來。

  潘五福還在喊叫:「麥穗兒,你才活了多大一點歲數哇!你爹娘都還在呀……上風……也不能沒媽了啊……」

  等他們哭了一會兒,胖大嫂和那個同夥就把他們朝開拉。胖大嫂說:「黃泉路上無老少,這都是命。再說了,死是生,生是死,人都得反覆去輪迴。有緣了,不定下輩子又會碰見的。哭一會兒就行了,常言說得好:人死如燈滅,顧活不顧死,你們就節哀順變吧!」說著,胖大嫂就掀開被子,把好麥穗赤條條露了出來。

  潘五福一把又將被子蓋上,突然對胖大嫂帶來的那個瘦黑衣人大喊:「出去,你出去!」

  一下把胖大嫂和那個人都弄蒙了。胖大嫂問:「不是說好的,兩個人一起穿嗎?」她還看了看潘銀蓮。

  誰知潘五福說:「她是個女的,咋能讓男的穿老衣?」

  胖大嫂急忙解釋說:「你弄錯了,她也是女的,頭髮剪得短些,圖幹活利爽。」

  仔細一看,那人還果然是個女的。那女人還咧開瘦嘴笑了一下,牙黃得有點近鐵鏽紅色。

  直到這時,潘五福才顫抖著,把好麥穗第二次揭開:

  「麥穗兒,你咋成這樣了?咋成這樣了……」

  好麥穗真的是瘦成一把光骨頭了。包骨頭的皮,是把幾根還沒散架的骨頭,松垮垮地牽連著。過去所有豐滿的地方,都不見了,只留下軀幹和四肢的大致輪廓。尤其是大腿,幾乎與小腿變得一般粗細,是很生硬地拼貼在盆骨上。整個胸脯,也塌陷得一敗塗地,像個患有雞胸的瘦弱兒童,除了肋條根根凸出外,鬆弛的薄皮,已經淪陷在溝壑深處了。

  潘銀蓮直搖頭,一個美艷女人的生死,竟然是這樣地天差地別:嫂子第一次被接回河口鎮,幾乎把她嚇一跳。那是一個黃昏,有人把好麥穗從拖拉機上攙扶下來,一群孩子在喊:「新大姐,割麥子,半邊尻子炸裂子。」她也不知是啥意思,反正河口鎮接回媳婦,孩子們都這樣圍著跳著鬧著喊著。然後,新媳婦會撒下幾把水果糖,或幾把鋼鏰,孩子們才一鬨而散。接回嫂子那年,潘銀蓮已經上初一了。她沒想到,嫂子會是這樣的人才,她覺得比鎮上所有女人都好看。雖然她也愛著自己的哥,但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嫂子是太虧了。嫂子在家裡哭了三天,鬧著要走,一直是她陪著。門外娘上了鎖。後來,嫂子娘家親戚也不知怎麼給嫂子做的工作,反正也是好幾個日日夜夜,再後來,好像嫂子就認命了。她第一次見到嫂子的身體,是在一個夏天的晚上。那晚各家都把自己的麥子,拿到一個大場壩去上脫粒機。平常,她哥都是不讓嫂子下地幹活的,再苦再累,他都一人扛到底。娘老罵他虧先人,怕女人!他只笑,但就是不讓。即使讓去,也是做點輕省活。脫粒小麥那晚,因為是龍口奪食,家家都在排隊趕場。她家幾畝地的麥子,也就幾十分鐘能脫粒完,但幫手要得多,他們就全上了。嫂子幹得特別風火,羨慕得好多人家,都夸潘家媳婦能幹。一些媳婦就看她的笑話,說跟了個三寸丁,再能,還是個餵豬的爛南瓜。嫂子也聽見這話了,晚上回家,就關起門來哭了很久。最後,是她燒了熱水,把門叫開,硬要嫂子洗澡,並強著脫了全是麥芒灰的衣服,才第一次看見嫂子的身體。那身子,至今她都記憶猶新:竟然是那樣晶瑩剔透,汁水飽滿。乳房高挺,猶如一對經高手廚藝揉成的罐罐饃,捏得有型,蒸得膨脹而又緊揪。她記得兩乳之間還有一顆小粉痣的。現在,痣已成黑色,放得老大,而乳房卻扁平塌陷了。當胖大嫂翻過好麥穗的身子時,她嚇得一下閉上了眼睛。還是那一晚,她給嫂子搓背:那是怎樣美妙的脊背呀,水撩上去,如同碰上油珠,迅速滑落下去,只留下一片潤澤。脖頸美得她都有些不忍心搓,生怕搓暗了那種透明感。雙肩豐沛而又緊緻,長長地向兩邊延伸開去。充盈著滿活血氣與肌理滑溜的脊背,由寬到窄,慢慢向下輕削,直到束出一個十分緊卡的腰身來。再然後,就是那個讓潘銀蓮十分嫉妒的屁股,簡直渾圓美麗得令她無法正視。猶如一對十分對稱的山峰,在相互攀比著自己的茂盛與凌翹。就是因為那次給好麥穗洗澡,而使她自卑得甚至一輩子都不願再談婚論嫁。可今天,這個屁股已蕩然無存,留下的,是兩張很是寬餘的皮,無甚可包地蔫軟在腰腿連接處,隨意耷拉晃蕩著。

  澡是潘五福擦的。潘五福努力想擦得乾淨些,細發些。可胖大嫂一再交代:前三下,後三下就行了,這是規矩,擦多了對她不好。說沒氣味了,閻王那邊對不上號。潘五福的淚水,一個勁地朝好麥穗身上滴。胖大嫂和那個瘦女人想接過去擦,潘五福堅決不讓。他就想再細細地給好麥穗擦擦,夫妻一場,他還沒給好麥穗擦過澡呢。那麼好的一個女人,交給我潘五福,咋就成這樣了呢?他還是哭得不行,想把好麥穗抱起來,但被胖大嫂她們搶了下來。然後,一胖一瘦兩個黑衣人,就再也不管不顧地上手了。沒想到她們是那麼老練:胖大嫂先用她的三百塊錢「銀器」處理了上下兩竅,然後她就跳上床,給亡人穿起衣服來。有幾個動作,是把好麥穗背起來顛著抖著穿。好麥穗已沒有任何配合了,但兩個黑衣人卻心照不宣地配合得天衣無縫。細節大有「庖丁解牛」「運斤成風」之絕妙。胖大嫂一邊穿,一邊還跟亡人說著話:「別害怕,那邊也沒啥,習慣了都一樣。人一輩子就這回事,來了去了,去了來了。你在醫院待的時間也不短了,啥也都該明白了。我也給你念過經了,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不住色相、人相,如來佛也會收留你的。好好上路,衣服里給小鬼準備的有買路錢。還有一路惡狗咬你時,扔的饃蛋蛋也在手鍊上串著。別忘了,每年清明節回來一次,錯著人走,別嚇唬誰。再對不起你的人,走了也都別計較,其實都是可憐人!人世間誰害誰,臨了了,也都成可憐人害可憐人了。不怕噢,閻王就是面惡,其實心不壞。他是人世第一個死去的,在那邊熬資格熬得拿了事,是懂得人世苦處的,一定不會為難你。放心走吧,陽世這邊也會有人念記你的,阿彌陀佛!」

  潘五福和潘銀蓮聽得又嚎啕大哭起來。

  說話間,兩人就把老衣穿好了,護士幫著用床單把好麥穗抬到了平車上。

  胖大嫂就急著要跟那個瘦黑衣人離開,說三樓那個剛咽氣,前後腳的事。

  潘銀蓮付了錢,兩人就失急慌忙朝樓下跑去。

  剩下潘五福和她,在護士的引導下,一直把好麥穗送到了太平間。

  第二天,他們就把好麥穗火化了。火化前,潘銀蓮還反覆想,要不要讓潘上風看一眼。她還跟她哥商量,潘五福也拿不定主意。最後,潘銀蓮還是覺得要尊重嫂子的意見,就先不告訴潘上風了。

  火化完,潘五福捧著好麥穗的骨灰盒,雙淚仍在長流。

  「骨灰咋辦?」潘銀蓮問他。

  她哥說:「你別管。」

  潘五福就把骨灰拿走了。

  需要特別交代的是:就在好麥穗死去這一天,張青山落網了。公安是在西京城另一棟大樓的地下室抓住他的。他的暴露,與多次到醫院伺候好麥穗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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