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2024-10-09 21:33:02
作者: 陳彥
潘銀蓮越來越感覺到賀加貝對她的冷落了。可她毫無辦法,只能盡其所能,多給他一些關心而已。比如每次演出時,她才能在劇場見到賀加貝,其餘時間,都是史托芬把他安排得團團轉。她就利用在劇場能見的機會,總是給他想著法地調劑伙食:一時搓些麻食,一時燉些雞湯什麼的。凡平常知道他愛吃的西京小吃,都弄來讓他演出前後打尖。她也見他累得可憐,就儘量不說他不高興的事。比如喝酒,過去王廉舉是有教訓的,加貝自己也曾十分痛恨這種「爛酒鬼」行徑。可現在,好像她也總能從他身上聞到酒味兒。聽他身邊人說,不是昨晚陪哪個老總喝高了,就是陪哪個局長、處長喝猛了,再就是太喜歡人抬著捧著,連到後台,都靜不下來,老喜歡人簇擁、拍照、簽名,活得好像雙腳都懸在半空里了。她想關心他點什麼,還沒等她說出口,他便接了別人的話茬轉走了,似乎已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她也就收拾起碗筷,拿了他剛換下的衣服,悄然離開了。有些事,她也跟史托芬講過,史老師總是讓她放心,說只會把賀加貝包裝成喜劇大師,而不會整成第二個王廉舉的。他還開了一句玩笑說:「他敢當叛徒,尤其是跟王廉舉一樣搞什麼『梅開二度』,組織就把他鋤奸了。」關於買地搞賀氏喜劇產業園的事,她就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老覺得那就跟演戲一樣虛頭巴腦的。可幾乎每個人都在激動著這件事,她也就害怕別人說她是「鄉野小爐匠出身」了。總之,她覺得自己沒什麼能耐,得放賢惠些,努力做個好媳婦,把婆婆和賀喜經管好就行。其餘的事,也就任由他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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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這時,潘銀蓮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竟然是她嫂子好麥穗打來的。電話里,好麥穗有些有氣無力。潘銀蓮說她立馬過去,就起身出了門。張驢兒還想跟腳,被她輕輕拐了一腿,關在了門裡:「我有急事,老實在家待著,幫忙看賀喜!你要敢惹他哭,我回來就收拾你!」
好麥穗在電話里說,她在大差市一家醫院,還說了病房號。她說她有話想跟她說。潘銀蓮突然感覺到了某種不妙。
她找到那間病房時,第一眼竟然沒認出好麥穗來。她已瘦成一把光骨頭了。
病房裡有四張床位。另三個床位上的病人和陪護,都是一種很同情,甚至恐懼的眼光。
好麥穗躺在最靠裡面的那張床上,她看見潘銀蓮來,努力欠了欠身子。
當潘銀蓮判定這就是嫂子好麥穗時,先嚇了一跳。但她儘量還是控制著這種怕給病人帶來刺激的情緒。從她內心,真的是有點不敢觸碰這個身子了。她努力克制著懼怕,一下緊緊抓住了好麥穗的一隻手。那手,也是瘦成皮包骨頭了,並且有些發燙。而另一隻手,正扎著吊針。
好麥穗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
潘銀蓮也淚從心生,幾番阻梗,仍還是奪眶而出了。她輕輕喚了聲:「嫂子!」
好麥穗很是微弱地叫了聲:「蓮!」
「咋回事?」她問。
好麥穗慢慢搖了搖頭說:「命……命該如此……」
「快別這樣說了。到底……咋了嗎?」
好麥穗又搖了搖頭說:「瞎瞎病。」
「嫂子,不管啥病,都別著急,我給你好好看就是了。」
好麥穗還是在輕輕晃著頭:「看不好了,蓮。我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才給你打電話……」說著,眼淚又流淌出來。
潘銀蓮看她實在沒有氣力說更多話,加之一房人都在側耳傾聽,就沒有再多問。過了一會兒,她藉故出門打水,到醫生那裡打聽去了。她得知道原委,才好跟好麥穗往下說。
護士把她領到主治醫生那裡,是一個女大夫,但對她很是不友好,先問:「你是她親屬?」
潘銀蓮很肯定地點點頭:「是的,大夫。」
「你們一家都什麼人哪?病人成這樣了,管都不管?她丈夫已經好些天不見了,有點人味兒嗎?她還能活幾天?都撂給醫院怎麼辦?醫藥費已經拖欠很長時間了。我們處室醫生、護士都掏錢墊付過,可墊得過來嗎?我看你們也不像是缺錢的人哪?怎麼這樣辦事呢?」女醫生上下搜尋著她的穿著和手中拎的包包,先劈頭蓋腦給了一頓。
潘銀蓮急忙回話說:「對不起大夫!我知道晚了點,對不起!前邊的藥費,我負責結。對不起!」
大夫又問她:「你是她什麼人?」
潘銀蓮說:「她……是我嫂子。」
「親的?」
潘銀蓮一怔,說:「親的。」
大夫見她挺誠懇,才讓她坐下,並談了好麥穗的病情。
原來好麥穗得的是子宮癌。大夫說:「這個病本來是有很高治癒率的,可惜她錯過了時間。並且動手術後,營養也沒跟上,輔助治療的藥物更是經常中斷,就導致了今天這樣的惡果。癌已全面擴散,病人好多器官都衰竭了。病危通知也下好幾次了,估計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
潘銀蓮愣了一會兒,問醫藥費欠了多少。大夫說,大概兩萬左右吧。醫院也就是在維持她的生命,但所有治療,都已是徒勞了。大夫又說到好麥穗的丈夫:「你那個哥可是太不像話,妻子成這樣,他能逃了?請轉告他:沒人性!」女大夫說著還直敲桌子。
潘銀蓮滿臉羞紅地連連點著頭,表示認錯。但這個哥是誰呢?肯定不是她親哥潘五福了。無論如何,既然好麥穗最後能想到潘銀蓮,那也是對自己的最大信任,她得把這件事處理好。她一直對這個嫂子並不反感。雖然她娘那樣罵好麥穗,她也聽到不少閒話。並且大夫所指的「她丈夫」,也再次印證了好麥穗的「出軌」事實。方才在好麥穗說她得了「瞎瞎病」時,她甚至還想到了愛滋病呢。在河口鎮,有人得過這種病,是賣血染下的。不管怎樣,好麥穗能把救命的最後一根稻草,指望在自己身上,她就不能不管。
當她再次回到病房時,好麥穗已能感覺到,她是知道她的病情和一些情況了。
好麥穗在看她的態度。
潘銀蓮仍是伏下身子,與她靠得很近,並且緊緊拉著她的手說:「嫂子,你放心,一切有我,你就安心養病吧!會好起來的!」她希望能給她更多一些溫暖和鼓勵。
好麥穗突然像孩子偎依母親一樣,向潘銀蓮的胸部靠了靠,囁嚅道:「蓮……」她抽噎了一會兒,繼續輕聲說:「我對不起你哥……」說完又是淚流滿面。
潘銀蓮說:「快別說了,嫂子。我哥……從來都說你好……你就好好養病吧!」
一個女人,當倒在另一個能夠信任的女人懷抱時,哭大概是最好的講述了。
眼看哭到了晚上,病房裡的陪護都陸續走了。有一個病人好像回家休息去了,有一個在過道轉動。還有一個年齡大些,耳朵也背,始終把身子擰向牆壁在睡。
好麥穗就把一切原委都告訴她了。
被醫生稱為「她丈夫」的那個人叫張青山,是一家銀行在河口鎮開辦的營業所的主任。潘銀蓮完全沒有印象。好麥穗說,他長得高高大大的,國字臉,短頭髮,有人說像高倉健。他愛打籃球,還愛穿著一身白色運動服跑步,在河口鎮很有名。但這人也好賭博,幾乎整夜都能耗在麻將攤子上,並且賭得挺大。人也很義氣,每次贏了,都會給輸家撇些「零花錢」。那時她在給營業所做飯,每天晚上,他們賭的時間長,會吃夜宵,就讓她加班。其實事情也不多,她開始坐在一邊看牌,服侍茶水,有人喊餓了,就起身擀些面,或者包點餃子,搓些麻食啥的。那些人都不老實,打牌老拿她開玩笑,還有端直把她和潘五福,比作潘金蓮與武大郎的。有的乾脆還動手動腳起來。開始她也罵,也反抗。捏了她哪兒,摸了她哪兒,她就用拳頭捶,拿腳踢。後來想想,覺得跟了潘五福的確挺虧的,就任由他們玩耍了,人家畢竟都是機關上的人。跟張青山的事其實還在後。開始張青山好像還並不把她在眼裡放,覺得就是營業所一個做飯的,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有人做得太過分,他還制止過。可有一晚上,牌打到半夜,他們突然鬧起矛盾來。一個輸家,懷疑有人故意「放水」,把牌桌掀了個底朝天,然後都罵罵咧咧走了。她正蹲著撿拾一地的麻將,突然覺得身後火辣辣的,回頭一看,竟是張青山正直勾勾地盯著她的屁股和腰身。因為是夏天,穿得單,彎腰撿麻將時,後腰露得太多,她急忙拽了拽後襟。他卻一把將她像肉糰子一樣抱起來,端直用腳踢開臥室門,噗通撂到了床上。她也沒反抗。在她心中,被張青山主任摟起來,撂到自己床上,都是不敢想像的事。她認識張青山的夫人,在縣上銀行工作,度假時來過河口鎮,人才長相,都是河口鎮少見的。被這樣的男人稀罕一下,還很是有些榮幸的感覺呢。她自然配合得很到位,甚至有些超常發揮。嚇得張青山老用毛巾捂著她亂喊的嘴,有時還捆住她亂摳的手。她的確喜歡張青山,不喊不摳都不由她。他也不是一般地喜歡上她了,後來簡直到了一天不見,就要到處發瘋亂找的地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有人再摸她捏她,張青山就要罵人,就要掀桌子了。事情很快傳得滿鎮都是,張青山怕影響聲譽,就安排她到一個建築工地看材料庫去了。那個工地,是靠張青山他們營業所放貸才開的工,因而給她的工錢讓她很滿意。其實潘五福是不想讓她拋頭露面,出門掙錢的,可為了兒子潘上風,她又不得不掙。打小學一年級起,潘上風就懂得父親是個侏儒,自己在河口鎮有多抬不起頭了。她真不知道潘上風到底是誰的,大概不是潘五福的,關鍵是哪兒都不像。懷潘上風那陣兒,她在給另一個單位做飯。也的確有兩三個人欺負過自己,甚至包括一個管伙的。潘上風在小學五年級時,就躥出一米六的個頭,他自然是不認還不到一米五的父親了。為了能讓兒子在人前抬頭,過上有臉面的生活,她在縣城給兒子租了房,並且一直把潘上風打扮得很體面,直到考上大學。她把掙的所有錢都貼給了兒子。覺得自己活爛包了,只要把兒子促起來,也就算人生沒白折騰一趟。問題還出在張青山。他過去賭博一直手氣很好,聽說後來有人給他做了局,就突然見場輸。越輸,他賭得越大,只兩三個月時間,就輸了幾百萬。據說不少都是公款,然後他就跑了。他說他一定會讓做局害他的人把錢吐出來,一旦吐出來,他會把公款頂交了。他潛逃到西京的事,也只有她一人知道,連他老婆都沒告訴。他說一旦告訴,也只有歸案、判刑,然後離婚一條路了。他太知道他老婆的精明、厲害和算計。而對她好麥穗,他卻是那樣地放心。那陣剛好兒子到西京上大學了,她就以到外地打工掙錢供養兒子的名義,出來跟張青山住在一起了。張青山逃跑時,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零錢僅夠買幾箱方便麵。兩人住在一個地下室,他還不敢隨便露面。有時半夜兩三點,才出去透透風,就這還得戴著連耳朵都要捂住的深罐罐帽子。臉上因為鬍子長了,倒是能遮掩一些。生活來源,就主要靠她一人掙了。她開始在一個超市賣水果,覺得收入低,又換了給人當保姆,伺候過一家老兩口,一個還是癱子。一月掙六千塊,供著張青山和兒子三個人,日子的確緊巴得要命。她是念記張青山那幾年對她的好,的確是真好過。覺得人家倒霉落難了,也應該有所回報。聽張青山說,好像是沒給誰放貸,人家才做局害了他。這人在西京有房產,他正暗訪著。她也怨他說:還是你好賭,不賭誰能把你做進去?反正只要能過,她都儘量撐著朝前磨。可繩偏從細處斷,她竟然得了子宮癌。她說,有時想,也是活該,為啥自己就得了這歹症候呢?她也知道這病早看能治好。可她硬撐著、忍著,覺得不看不行時,就已經晚期了。張青山還算不錯,那麼躲躲閃閃活著的人,畢竟還到醫院伺候了她半個月。實在是沒治了,她才讓他別再來的。來了一旦被人認出,幾年也就白躲了。他現在頭髮、鬍子都全白了。她也一直讓他回去投案算了,他好像還不服輸,說非得把那套房產找著不可,有了本錢還得掙,還想翻身。他還能翻的哪門子身哪!
「你說讓他走他就真走了?」潘銀蓮問。
「又來過兩次,我到底還是罵走了,讓他要麼投案,要麼走遠些。我把最後剩下的幾百塊錢,都給他了。能走多遠,那就是他的造化了。我的病……已不需要再看了。我讓醫院把藥停了,他們說不能眼看我等死。我也想回地下室去躺著,又怕死在那裡,讓住在一旁的人害怕。他們也都挺可憐,那麼便宜的租金,能租住在那裡不容易。總之,我是沒路了,才想到你。對不起,蓮,我本來是不該給你找這樣的麻煩。念及我是快死的人了,就當行個好吧!給你哥說吧,他來醫院又能怎樣?依他的為人,肯定是又要再花一堆冤枉錢……我真的不忍心。給上風說……你說他能咋辦?他還是個學生哪!蓮,你不怨我吧?」
「嫂子,快別說這樣的話。你能給我打電話,我知道這裡邊的分量。有啥你就說,我會盡力的。」
「蓮,我求你,別給我看病了。每天給點止痛藥,讓我……別太痛……就行了。」說這話時,她額頭的汗珠都在朝外滾動。她把潘銀蓮的手抓得很緊,好像生怕潘銀蓮走脫了似的:「蓮,轉眼孩子都快畢業了。你現在……在西京混得好,我就是想拜託你,給孩子找個事做。我們費了這大的功夫,把娃盤成這樣……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呀!我把一個女人的啥臉面都搭上了……」好麥穗突然哭得聲淚俱下:「娃也還算聽話,在學校學習也好。我聽說……你對他也好,今天就算是拜託你了!還有……我這一輩子,最覺得窩囊的是……嫁了你哥。對不起,我不該說這樣的話。可我……到臨死了,覺得最對不起的……也是你哥!你們兄妹倆……都待我不薄!我嫁到潘家……也就算沒白嫁!倒是我……給你們丟人現眼了……」
「嫂子,我們潘家……也對不起你……」
潘銀蓮再也說不下去了。她突然想到平常娘罵好麥穗的那些難聽話,真的覺得潘家也對不住這個女人。
好麥穗繼續說:「我死了,娘家是回不去的。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娘家也窮,命都看得賤。何況死了,都嫌污喪人。婆家,大概也不好回,我是啥人嘛……蓮,你就幫我收拾一下……咋弄都行。下水道……沖走最好。別朝有人的地方倒……都嫌不乾淨,娃娃們也害怕。我們就是一粒灰塵,不需要……修墓立碑啥的,也不值得去占那地方。我這樣子……包括死相……都別讓上風看見了,千萬,千萬別……讓娃看見,他一輩子心裡……都是個大疙瘩,不好往下活呀……」
潘銀蓮再也止不住眼淚地嚶嚶抽搭起來:「嫂子,你放心,一切我都會處理好的!就是有個萬一,我和哥也會接你……回河口鎮……回潘家的……」
好麥穗也不知是想表達什麼,但沒說出來,直搖頭。她已雙眼深陷,目如死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