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2024-10-09 21:32:59
作者: 陳彥
賀火炬走出潼關,到南方一所大學上學,是激動了很長時間的事。可一旦進去,還是有些失望。這原來是一所礦業大學,現在綜合了工學、農學、醫學、法學、管理學、體育、文學和藝術類。總之,門類是應有盡有。學校分兩個校區:老校區歷史悠久,在市中心位置;藝術學院才成立,自然是在新校區了。難以想像的是,新校區離城市大概有五十多公里路程。校園倒是大得沒邊沒沿,可好多地方還在建,並裸露著。也有綠地,但仔細看,卻是麥苗。
藝術學院也分了幾個系,他自然是表演系了。班上有四十幾個學生,也都來自全國各地。第一天一集中,他就有些想笑。他以為自己長得奇特,沒想到,還有比自己更「瓦爾特」的。僅光頭,班上就七八個。有人立即耍怪說:「咱班上絕對給學校省電。」關鍵是光葫蘆中,還有一個女生,據說才拍了啥子電視劇,在裡面演了一個小尼姑。這也便成為一種身份和曾經擁有某種藝術成就的象徵。後來有人看了那電視劇,其實她在裡面就幾個鏡頭:女主演到尼姑庵降香,她跟老尼姑到門口迎接了一次,中景;坐定後,她又出來端了一次茶,卻因膽怯女施主的威勢,顫顫巍巍地把茶潑在了人家袖子上,一個臉色嚇得煞白的近景;再就是老尼呵斥她跪下賠禮,女施主又大度地揮手讓她起去,她就雙手打躬作揖著退下了,這個雖說也是中近景,卻因下跪和低頭退下的連貫動作都是有身子沒臉的,也就只能算是半個鏡頭了。其實有頭套,她是完全沒必要把頭剃光的,可偏是剃光了,也就有了「上過」某知名電視劇的印痕。半個月下來,大家相互就都知道了一點底細。只要在藝術上顯過山露過水的,幾乎沒有不找機會要表現出來的。聽來聽去,還就扮小尼姑的成就大一些,畢竟是給當今影視行當的「當家花旦」配過戲。並且還配過兩部,且那個劇組也是拍過幾部有名頭大戲的。其餘基本都是在什麼「大道」、什麼「大本營」、什麼「勿擾」之類的娛樂節目上露過一小臉的。再就是一些地縣劇團的二三流演員。像賀火炬這樣,「已經在省城舞台上曝光度很高的演藝明星」(這是班主任的話),看來看去也就他一人。他既有點沾沾自喜,也有些鬱鬱寡歡。要不是老師介紹,他都有點不屑於說自己那點事。關鍵面對這麼個班底,不大值得去說。
尤其是整個教學過程,讓他頗為失望。除了開始的一些基礎課程,安排有各種老師上課外,到後來,基本都是放羊了。加上老師們對這個班級也很頭痛,大概有些孺子不可教也的無奈。嫌學生文化基礎差,紀律還很鬆懈。男的分三種人:一種是故意追求陽剛、冷麵、硬派的,他們比較崇尚施瓦辛格之類的國際明星,但身體又大多練不出那種比例誇張的肌肉塊。第二種是追求奶油、溫潤、鮮嫩型的,他們崇拜偶像很多,比較注重臉上、身上、手上,甚至腳趾上每個細節的委婉與精緻。第三種就是丑怪類的,他們沒有一定之規,但卻五花八門,唯恐裂變得不出彩、不搶眼、不另類。賀火炬自然是歸在這一類了。但從平常生活的角度看,尤其是在群醜薈萃的地方,連他也顯得波瀾不驚了。女生也分了三種:第一種自然是追求大牌明星范兒了,從國際到國內,誰最當紅,她們的衣食住行、化妝造型就朝誰死靠,也不管自己與人家上身與下身的比例長短,胸圍與臀圍的尺寸大小。一時見她們高冷得逢人不搭話,一時又國民好媳婦得溫文爾雅,和善有加,嚇得人還以為她們是突然發了燒。第二種是那些赤、橙、黃、綠、青、藍、紫色頭髮的不斷變異型;服飾也是裸露得同班同學都不敢直視的那種;大冬天,她們也不怕後背、肚臍和腳踝裸露著,讓別人突然想起北極,而要猛然打一個寒噤。第三種與男性的醜類有些相似,不顧身材的胖瘦,也不追求女性的溫柔,甚至還故意釋放一些粗放信號,只希望有一個特型角色,一夜爆紅,同樣也能做一場明星夢的。當然,還有就是來混文憑,好向父母交差,向親戚朋友、學校、同學都有個交代,而不知未來走向的。總之,賀火炬的感覺是老想發笑,真他娘的喜劇!
專業表演課,系裡幾乎沒有老師,大量都是靠外請。有些是當地的話劇演員,也掏大價錢,在外面請過幾次大牌明星。所謂大牌,都是快過氣的,但譜仍是大得嚇人。有一個講課時,竟然端直坐在課桌上,說自己覺得坐在這裡挺有感覺。可悲的是,老師並沒有覺得他坐上課桌有什麼不妥。不僅讓坐了,而且還親自上去,給人家抹了一下灰塵,生怕明星的褲子太值錢,課桌把人家屁股坐髒了。大多數同學也沒覺得這有啥不妥,不就是個課桌嘛!人家可是大明星耶!明星還不該有個明星的脾氣和派頭了?賀火炬如果不是經歷過那麼一段演藝生涯,也經受過不少熱捧與崇拜,大概也不覺得這有啥不合適。可他是來藝術聖殿回爐的,希望在這裡找到更有用的東西,就覺得有點失望過頭。有些明星來上課,乾脆就是胡說八道,天一句的地一句;東半球一句,西半球一句;然後再諞兩個半黃不黃段子,就拍屁股走人了。很多人還覺得很振奮,原來明星是這樣放鬆,這樣有趣,這樣像鄰居家的大哥大姐!太酷,太炫,也太平易近人了!
真正一線明星,只來過一次。那還是拍一部電視劇,要用學校的場地,系裡聯繫,讓學生到現場,看了一天拍戲。然後,又請明星到課堂上給大家授課。其實談妥,就一刻鐘時間。明星被學校和院系領導陪同來,只在課堂上講了幾句話,大意是:沒想到學校這麼大,能搞幾個高爾夫球場。我看那邊還能挖一個人工湖,養些天鵝也挺美。學校領導直帶頭鼓掌說:好建議,就挖湖養天鵝。還有人當場獻上一策:將來人工湖就以明星老師的名字命名!大明星也扯到了藝術,表面倒是一種挺謙虛的姿態,但內里明顯有一種既蒼白又玩世不恭的東西。他說藝術就那麼回事,你得讓人看了樂和、輕鬆、好玩兒。我覺得藝術就是玩兒,你首先得整好玩兒了才叫藝術。反正一切的一切,都讓人別棄劇了,一旦棄劇,那你就玩砸了。然後就是簽名、合影留念。明星的一堆助理,把拿著教案準備讓簽名的班主任老師,還掀了一把,嫌他不該太親密接觸,要求有安全距離。賀火炬看著年過不惑的老師,在一個二三十歲的時尚明星面前的跌份相,心裡十分難過。本來在介紹明星時,這位班主任就充滿了諂媚、低矮、猥瑣相。再被人家吆五喝六地推搡一把,就更是讓人覺得這個課堂一錢不值了。
大家都紛紛開始了明星夢的實踐課。賀火炬去了一個比較大的影視拍攝基地。同學去那兒的也不少。可等機會的人太多太多了,平均每天幾乎都有好幾千人在候著劇組挑人。說裡面有好多劇組同時在拍戲,用人是海量的。從外觀熱鬧景象看,也瞧不出這是一個演藝場所。它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勞務市場,各色人都有,只是沒有手提肩扛著勞作工具而已。除了一些把妝化得花枝招展的女性,還有一些粉面桃花的男生外,其餘的,幾乎也看不出什麼表演天分和特性來。賀火炬穿梭在裡面,也就更是泥牛入海,了無蹤跡了。這裡面也不是可以隨便就能找到一個群眾角色的,你還先得拜門子,認「穴頭」,劇組都是與「穴頭」打交道。比如要二百個日本兵,或者要三十個太監什麼的,只有認識了「穴頭」,你才可能得到機會。還更別說那些有名有姓、可露幾個鏡頭、能上字幕的小角色了。業內把那些叫「特邀演員」,「穴頭」簡稱「特演」。當然也有例外,比如賀火炬只扮演了一天「漢奸」,表演才華哪裡是可以遮掩得住的,第二天,就晉升為漢奸小頭目「二狗子」了。這是一個壞事做絕的傢伙,他跟蹤一個地下黨,最後被活活吊死,地下黨又用一頭驢,把他的屍體馱回了鬼子大本營。關鍵是連「屍體」的姿勢,他都自我設計得充滿了喜劇性,讓導演很是滿意。後來,他在這個劇組,就又扮演了鬼子小隊長的角色,那是要上字幕的。一傳十,十傳百,他在這個基地,很快就算穩坐上了「特演」的位置。每天的收入,也湊合著能租起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活動板房了。
需要特別交代的是,他戀愛了,對象竟然是那個初開學時剃了光頭的「小尼姑」。他有好長時間,都對這個光頭姑娘沒啥好感。長得也不賴,可不是很出眾,卻特好朝前沖,班上弄啥,她都想露一手。比如表演課,但見老師需要示範,她總是第一個跑上去,大表其演起來。好像是做過戲曲演員,身上的戲范兒特別重。後來賀火炬才知道,她果然是甘肅那邊一個縣劇團的秦腔演員,只是不願意讓人知道而已。在影視行,都特害怕誰有唱戲的底子,說那種表演范兒,不好往「正路子」上扳。直到來基地實習,賀火炬都沒有跟她多說過話,只能叫上她的名字:白夢露。他們的深交往,是從拍一個抗戰戲開始的。他和她需要完成同一個情節:她扮演的良家婦女,抱著嬰兒正要逃生,卻被他帶領的鬼子團團包圍。導演安排他抓了兩隻雞,還要上去對她施暴。他還跟導演笑著說:「導演,熟人,有點不好下手。」導演也笑著說:「熟人下手才安全呢,上!」他就一手抓著活雞,一手四處強拽硬摁起白夢露來。白夢露要保護孩子,他又捨不得放棄雞,這場戲就很好看了。最後,他將兩隻活雞綁在後背上,把白夢露死死壓在身下,雞便胡撲騰亂叫喚起來。導演使壞,故意長時間不喊停,弄得最後雞掙脫綁帶飛起來,撞了鏡頭,才算完結。
自此以後,他見了白夢露就有點怪。並且那天壓著她,感覺的確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晚上收工時,白夢露還故意走到他跟前說:「火炬哥,以後有好事,多想著妹子啊!」他還就真的老能想起她了。只要有戲,他就總是跟「穴頭」商量:能不能再搭一個人。白夢露的戲,他也幫著總能進步。時間一長,白夢露就乾脆住到他租的房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