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2024-10-09 21:32:56
作者: 陳彥
我不是一條好多事的狗,如今也活得很低調。把我叫張驢兒,也咬牙認了。可對史托芬這個人,我還是想給大家念叨念叨。他就是我過去的主家,那個老跟老婆吵架的副教授。他為評不上職稱,還有其他一些不順心的事,氣沒哪兒撒,對我竟多次實施家暴。我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憤然出走的。
真是冤家路窄,世界太大也太小,我們竟然在賀家又遇見了。他第一次見我,有似曾相識感,還很是好奇地問了賀加貝一聲:「這狗是哪來的?」賀加貝那天有些心不在焉,只支吾了一句:「銀蓮養的。」就算過去了。我為了不自尋煩惱、自取其辱,也很少朝他跟前湊。可有一次,潘銀蓮領著我,我左躲右藏,還是撞見了史副教授,他又問:「這狗是哪裡來的?」潘銀蓮也是一笑說:「我養的,咋了?」他說:「沒咋!」就再沒吭聲了。我在他家時,他也不咋待見我,高興了,戲耍一下;不高興了,他的書房我都不能進。我記得他還給我起了個很不好的名字,叫墨菲斯托,那是魔鬼的名字。可見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之所以這樣叫,也是因為他夫人叫過我浮士德博士。吵架了,見我向著他夫人,他不高興,踢了我一腳,隨口就叫了聲墨菲斯托。我聽他們討論過這部叫《浮士德》的詩劇。好像浮士德曾跟魔鬼墨菲斯托簽下過一個約定:墨菲斯托給浮士德博士當僕人,可以儘量滿足浮士德的一切要求,尤其是一切遠離人類道德的娛樂至死方面的要求。一旦浮士德對這些快樂感到滿意時,他的靈魂就歸魔鬼所有,浮士德就算徹底墮落成魔鬼了。大意如此,好像他們夫妻為此還合作寫過論文,掏錢發表在一個什麼C刊上。總之,他對我隨意嬉笑怒罵,我對他也印象不佳。如今是狹路相逢,好在他終是沒弄明白我的履歷。
我平常主要跟潘銀蓮一起活動。過去還卷在中心位置,對梨園春來的內部管理和高層機密,幾乎無所不知。自從來了史托芬,一切就都改變了。首先,史托芬認為家族式經營是「環扣閉鎖」「發脹不大」,不合乎現代企業制度。其實他在大學時,恨不得把自己和夫人的幾個親戚,都弄到學校和系裡當差。其中他二母舅,就尋情鑽眼地弄到大食堂做飯去了,以為誰不知道。批評所謂「家族式管理」,其實質是逼著我主潘銀蓮交權退位。潘銀蓮又是個好說話的人,讓交就交了。賀加貝從來都沒有設身處地為他老婆好好想過,說是財務總監,其實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貨。對不起,以我的修養,是不能用這種傷害殘疾人的比喻的,只是再沒有比這個更恰當的詞語,能說明潘銀蓮的尷尬處境了。
潘銀蓮只有很少的時候,才參加一次喜劇坊全體會議。賀加貝雖說是老闆,其實都是史托芬在那裡「老賊一手遮天」。開兩個小時會,他能講一小時五十分。說「老賊」,其實史托芬並不老,才四十多歲,除了便秘,愛蹲很長時間廁所,一看半天武俠小說外,好像身體還沒啥別的毛病。「老賊一手遮天」是我從戲裡學來的,用給他,挺合適。每次開會,他也都會禮貌地請賀加貝講話,畢竟是老闆,但賀老闆都講得很短,有些語無倫次,更缺乏重點。他肚子墨水太少,開口閉口就是要大家演好、咥(吃)好、喝好、發(大概是錢和財)美,真是讓我既擔驚受怕又能羞出一臉冷汗來。我看各部門的頭頭,拿筆記都沒法記。而史托芬卻是ABCDEFG的長篇大論,整得頭頭是道。不僅能讓大家明白當下要幹什麼,還能把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喜劇坊」「喜劇城」「喜劇帝國」發展思路,說得伸手可觸、天堂有路。什麼喜劇美學、接受美學、大眾美學、心理學、觀眾學、社會學,都是一套一套的。他的學生甚至吹噓什麼「史老師已形成完整喜劇產業管理創新體系」。其實我知道,這小子就是愛胡諞。在學校都是有名的「史大諞」。上課連巴掌大的紙片都不帶,一講兩三個鐘頭也不喝水,都說他諞得美!連他老婆都罵他:你就能諞閒傳,有本事咋不把教授、「突貢」專家、「百千萬人才」諞回來?
他咋諞,都無所謂,我擔心的是,他當了「日弄客」,賀加貝還渾然不覺。「日弄客」是關中土話,我本來是不屑於用粗俗俚語的,可內涵極其豐富,也很生動,我就不得不加以援引了。「日弄客」既有煽動、蠱惑的意思,也有給人下套、挖坑的意思,還有揶揄、嘲弄的意思。我隨著潘銀蓮被邊緣化後,不像她能隨遇而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不甘於主人被安排、被同意、被總監的處境的。有好多次,大會散了,我偏不出去,就臥在桌下,看他們當主人不在場時都諞些什麼。這也是我的職責所在:狗的天職,不就是給主人巡察監戒、看守門戶、預示報警嘛。既然如今沒門戶可看了,我總得有所作為吧。在人類的辦公或餐桌下,常常能聽到的,就是那些「日弄客」話語。譬如有人說:「史老師,把賀加貝是不是包裝得有點過頭?開始他還知道尊重我們,現在,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了。他出席啥活動、啥場面,都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了。人家請他吃飯,我們站在身後伺候,直到走,都沒招呼一聲。餓得我們前胸貼後背的,還得前呼後擁著把他送回賓館,寬衣解帶脫臭鞋。他那雙腳的臭哇,真不是目前關於臭氣熏天這類詞彙所能形容到位的……」這時就會七嘴八舌起來,光對賀加貝的臭腳就能聲討半天。都說主人賀加貝越來越難伺候了,現在耍得還跟真的一樣,出了賓館門,就不認識自己了。架子端得跟啥子大人物似的,直到回來脫了臭鞋,才長嘆一聲:「賊他媽,把人沒掙失塌!」史大諞哈哈哈一陣大笑說:「繼續伺候!不僅不能鬆懈,而且還要加大包裝力度。這不是賀加貝個人的事,這是喜劇坊共同利益的需要。他不需要認識自己,蘇格拉底這句話對他沒用。他只需要大紅大紫,讓別人去認識他,懂嗎?」你說這裡面有沒有「日弄客」的意思?把我主人耍猴一樣,弄到高杆上去表演,他們卻偷偷在背後,恥笑著猴屁股的裸露與顏色深淺。
還比如:一次會議上,我主賀加貝有些不高興,好像是嫌在一個什麼樓盤開業場合,各類名人很多,而把他這個笑星晾在了那裡,並且站台都站在了第二排。史托芬當場批評了負責出行的公關部、GG部和辦公室,讓他們寫出深刻檢查,並要求財務部扣除相關人員當月獎金。我就覺得不真實,會後潛伏下來,想一觀動靜。果不其然,賀加貝剛一走,他們就哄堂大笑起來。原來那天樓盤主還在京城請了幾個大腕,人家來,又是記者跟,又是烏泱烏泱的粉絲團,高舉著各種牌子,吶喊得要死要活的場面。而他,竟然只去了一個跟班的。跟班還被人擠人的現場踩跛了一隻腳,他在前邊走,那跟班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頭,活像《竇娥冤》里張驢兒和他老丑爹討飯的場面。呸,偏又拿我張驢兒說事!這事賀加貝自是很不愉快,竟然在大會上端了出來。大家雖然現場默不作聲,表示出失誤很大的樣子。可他和潘銀蓮剛一離開,就笑得亂作一團了。有人說:「看怎麼樣,是不是不習慣了?史老師,看你慣下他這大牌明星毛病,以後咋辦呀?」原來那天有人是故意為之。因為樓盤主只重視影視明星,尤其是外來和尚。他們給賀加貝的勞務費,連人家十分之一都不到。氣得公關部、GG部和財務部都讓撤人。最後就跟上去一個辦公室跑腿的,腿還給跑折了。至今想起來,大家還笑得下巴都要脫落。史托芬敲敲桌子說:「以後不能再出這樣的事。凡賀老師出現的地方,一律要像影視明星和歌星一樣安排舉牌子、拉橫幅;還有各種呼喊聲和尖叫聲,要多安排年輕漂亮的粉絲,而不是隨意到廣場找一群扭秧歌的大爺大媽,一人管一頓盒飯、發二三十塊錢了事。『我愛你加貝』,還有『我加倍愛加貝』之類的GG詞,也得適時更換,創意部、GG部、公關部都要很好地研究這些問題。不能一個牌子用幾次,甚至用幾個月,爛得沒邊沒沿了,還拿去舉,拿去喊。這方面該投資就得投資,宣發力度還要加大。尤其不能讓賀加貝有這方面的不適、不快、不滿,更別說惱怒了。你們應該懂得把他捧得更火更紅,對於喜劇坊、對於我們每個人的價值意義。我講過多少遍了,還出現這樣的失誤?仍是那句話:只要沒把賀老師捧瘋掉,做了王廉舉第二,就還得加勁捧。不過要捧得高級,別像那些小明星和王廉舉一樣,被捧得惡俗不堪。我們是雙贏疊加關係,不是零和博弈遊戲……」你說這是不是「日弄客」?
再譬如:他們好像在哪裡弄了一百多畝地,設計方案里有一個劇場,暫定名叫「賀氏喜劇大劇院」。圍繞這個大劇院,還要建一條圓形街道,叫個什麼「賀氏喜劇美食一條街」。整條街就像土星外環一樣,是順著劇場形成一個大包圍圈。他們想把西京所有的名吃,都帶著喜劇變形誇張的手法,引進到這裡來。設計很獨特,很浪漫,很時尚,但也很復古。據說都得到了大領導的「點頭稱許」。但在研究這些重大事項時,有好幾次,老闆和財務總監卻實質缺席著。賀加貝對這些「頭痛事」完全心不在焉,即使出席會議也總在玩手機。而我主潘銀蓮又老被保姆叫出去奶孩子。我就不得不多長個心眼,要進行旁聽了。有人甚至擔心:都冠了賀氏名字,與他們是什麼關係?還有的說:劇場離城裡這麼遠,誰會天天開車來看演出?有人分析說:西京過去的老劇場,布局都很科學,基本是五公里左右一個,並且都建在人口密集的場所。現在把賀氏喜劇大劇院建到遠離鬧市區的地方,小心投資打了水漂。史托芬卻主意很正:「遠離鬧市區,我們就創造不了一個鬧市區嗎?大家就這麼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再說了,所有設計圖紙都是用來施工的嗎?現在不少地方都在誇海口,要打造什麼東方百老匯,紛紛跑馬圈地,就都能搞成百老匯了嗎?其實質是藉機撬動房地產,懂不懂?我們還是都太書生氣了!只要地到手了,建劇院、修街道、造房子,那也要看我們的發展實際,一切都得市場規律說了算嘛!真掙了錢,再反哺文化,不是更能做大做強嗎?眼下關鍵還是怎麼『帶動發展』這四個字!」
你說這不是「日弄客」?正式會上,全說的是把賀氏喜劇大劇院和街道怎麼造好、建美,搞得中國不出、外國不產。當我主缺位時,又另有企圖,可能會掛羊頭賣狗肉。呸,怎麼又把自己繞進去了。可惜,賀加貝已經被捧得半瘋半癲,潘銀蓮又活得太單一老實。我縱有過人智慧,與他們溝通起來,也如萬山阻隔,蜀道青天。人啊,活著最具有喜劇與悲劇意味的,看來就是信息不對稱造成的盲點、盲從、盲動和茫然了!我即使潛伏再深,內幕知道得再多,也補天乏術矣。
我可憐的主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