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2024-10-09 21:32:52
作者: 陳彥
賀氏喜劇坊最近演出的節目,都以房子、車子、票子,以及職稱評定和明星婚外情中的笑料為主打內容。《大豪斯里的分居日子》《瑪莎拉蒂里的吻》,以及《千萬別上廁所》等小品,幾乎是一句台詞一個「料」。就這,創意部還在用電腦分析數據,尋找某些笑點為什麼沒有「王炸」。潘五福看演出的那天晚上,這三個主力小品都上了。第一個就是《大豪斯里的分居日子》,故事大意是:兩口子住著一個複式樓的別墅,妻子為丈夫愛摳鼻子窟窿、拔鼻孔毛的「惡習」鬧起矛盾來,然後各自住了一層樓進行冷戰。丈夫住在樓上,終於有了「奔向解放區」的感覺,鼻窟窿隨便摳,鼻孔毛隨便拔,還又是蹦又是唱又是跳的,打遊戲也像是進入了「二戰」狀態。妻子便在樓下想方設法地折騰他,結果樓板被折騰出一個大裂縫來。樓上男人像玩雜技一樣,一個高空「殭屍」橫陳(真是使用了雜技威亞手段)跌下來,剛好撲在穿著睡衣的女人身上。一種縹緲的「夜來香」音樂起,兩人又突然為情慾所纏綿起來。正要溫存一番,男人卻忍不住又摳了一下鼻孔,便被女人一腳踹下床來。小品戛然而止。劇場效果從二樓突然開裂,男人凌空飛下開始,一直到被女人踹在床下,幾乎尖叫聲和爆笑聲不絕於耳。可潘五福自打妹夫賀加貝拔著鼻毛上場,還刺啦笑了一下,然後就看不懂了。摳下鼻子,拔根鼻毛,為啥能引起這樣大的家庭風暴呢?他們天天弄臭鞋,鼻子窟窿也老發癢,也老得摳、得揉不是。正想著,鼻子裡就癢起來,他倒是沒敢摳,只狠勁把鼻子聳了聳,就慢慢睡著了。
他也的確是太疲乏了。最近鞋活兒多,白天干不完,晚上還要拿回家打夜工。劇場在爆笑如滾雷的時候,他竟然還能做著一個美夢:一個女的,提了兩大拉鎖包舊鞋,一數,二十五雙,並且每雙都有大毛病,補起來都不是小錢。關鍵是這個女的還和善得不行,他說一雙多少錢,就是多少錢,算完,剛剛二百五。那女的還說:二百五多難聽,給你二百六吧!他就笑醒了。醒來,台上在演另一個小品《瑪莎拉蒂里的吻》:好像是一對男女,在車裡忙著摟摟抱抱。車窗玻璃是茶色的,看著隱隱糊糊。車外一個男人,是賀加貝扮的,一直在檢討自己的過錯,說著千痛萬悔的話。後來還打自己的臉,說不該把一個什么女人拉到了車上。但他賭咒發誓說:啥都沒幹。可車上那女的,還是與那男人緊緊摟著不放。直到最後,好像談得有了些眉目,打開車門,原來那女人摟抱的是一個布娃娃。觀眾樂不可支,笑翻一地。但潘五福還是想把那二十五雙鞋的夢,再續接起來。
後來,在演《千萬別上廁所》的時候,他也醒了一下。好像是說評啥子職稱的事。幾個人開會,都憋著勁兒地在那兒談天說地,說股市,說房市,說車市,說拆遷,說假華南虎,說柯林頓與女秘書的啥事。反正扯得很遠,觀眾挺樂和,但多數潘五福都聽不懂。裡面的主演也是他妹夫賀加貝。就在他妹夫實在憋不住,上了一趟廁所回來,會就結束了。說職稱已搞定,少數服從多數。他妹夫好像就因為這一泡尿,把好事給耽誤了,氣得他滿台別跳著要拿刀把尿泡戳了。他始終弄不明白,職稱倒是個啥玩意兒,竟然能把一堆戴著眼鏡的厲害人,整得尿都不敢去尿。評上的,還有憋濕了褲子的。笑得滿場觀眾,就跟誰胳肢了腳板心一樣,抽搐得不能自已。
本來在劇場能睡一個多鐘頭也是好事,晚上回去,剛好打夜工幹活。可誰知他的瞌睡,卻被喜劇坊的創意部盯上了。他們每晚演出都要通過視頻,檢索觀眾的反應。尤其是特殊觀眾,都會進行深入調查。比如潘五福,竟然能在這麼火爆的劇場,幾乎整整睡了兩個小時,是怎麼回事?
他為什麼不感興趣?
他對什麼感興趣?
他是白天對看演出感興趣還是晚上感興趣?
這個觀眾的文化背景是什麼?
他來自哪個階層?
他會用收入的多少購買文化娛樂服務?
他是通過什麼渠道獲取喜劇坊信息的:
是道聽途說?在什麼地方?
是招貼GG?在哪面牆上?
是遊走散發GG,在哪條街道?
是報紙GG?哪家報紙?
是電視台電台?哪個台的?
……
總之,他是怎麼要來看演出的?離此遠近?男女性別?年齡層次?知識結構?未婚已婚?配偶陪同與否?等等等等,大概有八十多問。潘五福正被盤問得笑不滋滋、張口結舌的時候,妹子潘銀蓮來找他,才算是被解救走。
潘五福看戲的事,在喜劇坊很是傳了一陣笑話。創意部和GG部還跟史托芬研究過這事。史托芬說:這是個案,不具有可行性分析性。
賀加貝直到這時,才知道潘五福來西京打工了。潘銀蓮沒告訴他,也是不想讓他分心。他說去看一次,潘銀蓮沒讓,他也就沒去。他現在也的確活得有些身不由己。首先是採訪活動很多。採訪的好多內容,都是班底提前寫好,但他須背得滾瓜爛熟才行。史托芬不讓他隨便亂說,一切都在包裝中。喜劇坊需要包裝出一個史托芬理想中的喜劇明星形象,是一個文化形象,而不是江湖藝人。有時早上會讓他去做些愛心或慈善活動,比如看看孤寡老人,或殘疾兒童之類的,也都刻意安排了媒體報導。下午和晚上主要是演出。四個劇場,輪番上演,開演時間都只相差半小時,專車剛好把他能從一個劇場拉到別一個劇場後台口。在車上,有時會安排點採訪,有時也能眯瞪一會兒。但多數時候,還是得默誦答記者問和剛修改過的各種台詞。他的節目都是壓軸戲,基本控制在四十分鐘左右,其餘都是從各地匯聚來的各種模仿秀。這類人才越來越多,有的幾乎到亂真程度。還有直接模仿英國憨豆先生和法國喜劇大師路易·德·菲奈斯的。總之,「秀」場大行其道,丑星層出不窮。
除了忙,賀加貝倒是越活越簡單了。整日只被人機械地推著,轉著,像個沒腦子的機器人。觀眾笑不笑,劇場火不火,上座率高不高,經濟壓力大不大,都有人代他操控操心了。他只需要不停地修改台詞、說法,登台、謝幕而已。晚上演出完,一般都有應酬。有各種老闆,也有這長那長,這主任那主席的。在台下看完演出,他們覺得不過癮,還想近距離看看賀老師能上下抽動的耳朵,左右錯位十幾公分的大嘴,還有可以五馬分屍著朝四個不同方向生拉硬拽的眉眼。都覺得跟這麼好笑好玩的人在一起,能多活幾十年。大家不僅喜歡跟賀老師聊,而且還要照相,簽字。賀老師簽名,也是一絕。他因沒正經練過字,開始寫得的確有點像幼兒搭積木,可要簽名的人越來越多,又不允許他慢慢搭。還有在劇場排隊讓他往衣服上籤的。所以他就發明了一種速度很快,也很瀟灑、遮醜的簽名,那就是不停地挽圈圈。賀加貝三個字,又特適合拿圈圈朝起挽。所以,就見他龍飛鳳舞著,上挽下挽、左挽右挽、連挽直挽的,最後再把「貝」字右腿猛地朝左一拉,然後再狠勁朝右下方長長一切,就見一堆圈圈底下,還有一個力透紙背的橫槓斜抬著。看上去,很是有些大牌明星的簽名派頭了。
一般應酬結束,都在凌晨一兩點左右。回到賓館,他就跟死豬一樣,朝床上拉叉著一擺,有時連鞋襪都只能靠別人去脫了。都嫌賀老師腳臭,可沒想想:賀老師每天自打起床開始,誰又給他洗腳、泡腳的時間了?他只能用一雙高靿戰靴,把一雙臭腳緊緊捂著算了。腳趾縫間,爛得他演出時都老想停下來撓一撓。
儘管累得賊死,可與賀加貝心中要購買那棟別墅的要求,還相差甚遠。自那次去見萬大蓮後,他心裡就在暗暗用力,得掙錢。他得買一棟比牛乾坤更牛的別墅,那才叫賀加貝!他還是惦念著萬大蓮,那個影子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晃悠。有時在舞台上演出,配戲的女演員也常常讓他恍惚成萬大蓮了。一旦意識到不是,甚至還會錯詞、掉詞、亂加詞。晚上睡覺,也老夢到萬大蓮,甚至夢見他和她已住進屬於自己的獨棟別墅了。好長時間以來,他跟潘銀蓮也基本是分居狀態,他住在賓館,潘銀蓮在家裡帶孩子。他們也買了一套房,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可到現在也沒顧上裝,而劇場他都裝修好幾個了。自從看了萬大蓮的住處,他也就不想再裝那套房了,覺得裝出來也是極普通的房子而已。賀加貝到了今天這名聲,住那種房還不如不住呢。可要弄下比牛乾坤那套還大的豪斯,按現在這個掙錢法,只怕是要到猴年馬月了。他有時也有氣,尤其是看到史托芬開發的那些賀氏喜劇坊文創產品,把自己的腦袋,用泥塑、木雕、陶罐、矽膠、壓鑄、手繡、五毒背心等手段,衍生得如鬼魅一般三扁四不圓的,竟然還開發的有屁股墊任人坐來坐去,可又不見給他帶來具體收入,他就想把那些擺在劇場前廳的醜陋玩意兒一夥都砸了燒了。可史托芬好像永遠都是那副躊躇滿志的樣子,並且對他有所拿捏,他也就不好造次了。攤子整得這麼大,你不按他的套路走,已有覆水難收之感,何況老史整得他也挺享受的。
賀氏喜劇坊養活的人也越來越多。雖然劇場紅火,可終不是個能發大財的路數。尤其是遊客這一部分,大量是旅遊公司拿了錢。看著見天滿座,可一張票,甚至七成都被導遊和中間商套走了。就是再開一兩個劇場,把自己當陀螺一樣抽打起來,發財,終還是一個白日夢。
就在這時,「人脈」資源開始發揮作用了。
在喜歡賀加貝的「高端」人群中,有幾個常客,不僅看戲,也愛吃吃喝喝。賀加貝把自己的困惑說了出來,他們給出的點子是:何不利用你的名氣,在土地上做點文章呢?只有土地,才是發橫財的最大資源。賀加貝還搞不懂,要地幹啥?他又不想當地主。大家就笑了,說:再嫑瓜娃了,你就只懂唱戲。土地是啥?寸土寸金,土地才是最大的刮金板。這些年發財的,多數都是沾了土地的光。剛好現在重視文化產業園區開發,要不然,還輪不到你個光葫蘆撒(頭)染指呢。其實,史托芬早就想過這一招,他之所以反覆強調要重視人脈資源,就是在下這步大棋。但弄土地談何容易?鋪墊不到位,裡邊沒有硬扎人,是想都別想的事。如今既然他們自己提出來,並且幫著謀篇布局,自然就是要水到渠成了。
很快,他們就搞了個「賀氏喜劇文化產業園區」可行性報告。幾個「內部朋友」,裡應外合,几上幾下,最終審批出一百五十畝土地來。賀氏喜劇坊的攤子,由此才算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