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2024-10-09 21:32:46
作者: 陳彥
潘銀蓮已基本從喜劇坊退了出來,就是帶孩子一個任務。賀加貝被史托芬包裝得玄玄虛虛、暈暈乎乎的,見天也顧不上回家。他們都在一個寫字樓里駐紮著。哄出哄進的一幫人,基本都在那裡休息。說出發,扛的扛攝像機、拿的拿長槍短炮照相機的,就把賀加貝捲走了。看來賀加貝也很是喜歡,就連跟老婆打招呼,都有意無意地有了大人物揮手致意的感覺。
坊里的事,基本都是史托芬掌管著。一切講正規,講現代管理,堅決反對「戲班子式的游擊習氣」。一下成立了辦公室、創意部、公關部、GG部、財務部等好多部門。給潘銀蓮安排的位置倒不低,叫財務總監。可實際上底下有人收錢、支錢,批條子的是史托芬,她只是知道個大概數字而已。聽史托芬明里暗裡講,現代企業制度的根本,是不能搞成家族式管理,她倒落了個清閒。反正帳上的流水,的確是翻了十好幾倍,折騰得越來越大。只是折騰的方向、目標,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以她笨想,憑手藝吃飯,搞上兩個劇場,好好經營,再注意節約成本,那不就是一本萬利的事。可史托芬開口閉口都是產業鏈、托拉斯、東方百老匯之類的詞,她就插不上嘴了,害怕鬧笑話。賀加貝忙得有時幾個月都回不了家,她只負責把他媽和賀喜經管好就行了,另外就是去看看她哥潘五福。
現在她也有時間了,就想做成一件事:讓侄兒潘上風去看看潘五福,她感覺這是她哥最想見到的人。可潘上風死活都不去。他也不說不去,就老那樣悶坐著不說話。有一天,潘銀蓮專門把他從學校叫出來,想把他和潘五福弄到一塊吃頓飯。他們都快走到西八里村了,潘上風還是藉故溜了。潘銀蓮就覺得這孩子特別不懂事。見了她哥,她忍不住嘮叨了幾句。她哥仍是那副不在乎的樣子,說:「別叫他來,娃好面子。」潘銀蓮就來氣了:「好什麼面子?他就生在這樣的家庭,生了,就得認命。哥,你倒是何苦呢?」說完這話,她又覺得不合適,轉圜說:「人心換人心,既然換不來這心了,你何必在這兒遭罪?還不如回河口鎮安生。」她哥還是笑著說:「這兒畢竟世事大。河口鎮修鞋,一月也就掙個千把塊,好多還是欠帳。這兒見月都在三千往上。每月給上風騰挪出一千四五,都是穩穩噹噹的事。」潘銀蓮就再不好說她哥啥了。她心裡真的是心疼著這個哥。在別人眼裡,這樣的哥,可能就是個笑話,是丟盡了臉面的事。可在她心中,這個矮子哥,就是自己的寶物。他掙錢那麼難,還經常要給賀喜買東買西的。儘管那些吃喝、玩具、衣服,已經不是西京這個城市孩子們所需要和稀罕的,但那份情意,依然讓她很是感動。
潘銀蓮最不願想起的,就是小時屁股被燙傷那檔事。前後整整半年,都在潰爛、化膿、結痂,結了痂再化膿,再潰爛。大便都是她哥和她娘用手朝出摳。小便憋得急了,沒法子,是她哥用嘴朝出嘬。連她娘找人卜了一卦,都說這娃可能活不長。即就是活下來,也是個「帳主子」,就是花錢欠帳的主兒。可她哥潘五福,硬是堅信妹子能活下來。那時想到縣上看病也沒錢。連鎮上衛生所的醫生都說:即就是看好了,這孩子將來肛門、尿道都會成問題。活著會很痛苦,更別說嫁人、生育了。她娘無奈想放棄。可她哥堅決不行,哭著鬧著,要把妹子背到縣上去看。有一天半夜,他還真的偷偷把潘銀蓮背走了。從河口鎮到縣城一百多里路,她哥把她整整背了一天一夜,而那時他才十一歲。一路上,潘銀蓮發著高燒,一直是迷迷糊糊的,但她能聽見她哥在喊:「蓮,莫怕,有哥呢。到縣上,就啥都好了。千萬莫怕,有哥呢。」最後是有一個好心的拖拉機手,被她哥哭著擋住,才把他們捎進了縣城。到了縣醫院,她哥掏出渾身僅有的三十塊錢,還是把娘的「老底子」偷了出來。縣醫院處理了傷口,治療了幾天,可藥費實在欠得沒法辦,聽說連主治大夫和護士看著可憐,都掏了腰包。最後基本把潰爛止住,就讓他們出院了。
回到河口鎮,娘把她哥臭罵一頓,還拿鍋鏟美美拍了幾鏟子。倒沒說不該偷了她的錢,只說是不該偷著跑出去,害得鄰居和村上到處找,把人沒急死。連她爹都從礦上跑回來找人了,說是一天要耽誤好多錢。她爹倒是堅持要給她看病,說錢有他。她哥得到這話,就天天鬧著問娘要錢,說爹都放話了,要給妹子治的。然後,他就又背著她,上了一回縣,給她做了手術。再後來,她哥聽說離河口鎮幾十里的地方,有一個老中醫,對燙傷疤痕有辦法,就又背著她去跑了無數趟。是在那兒不斷地貼膏藥,把燙死的皮,一點點激活起來,才有了她今天的正常日子。她覺得這輩子,欠她哥的情分最大。她甚至常常想,她哥要真是殘疾,不能動彈了,她就應該把她哥養起來。可她哥卻一直是自食其力著,並且還老要想著她,想著別人。她就覺得欠這個哥的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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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銀蓮也曾拿出錢來,想接濟她哥,可她哥堅決不收,說:「哥只要能動一天,你就別給哥錢。人是越養越懶。你也不容易,掙下錢了,好好攢幾個,將來興許有用場。人哪,紅火時要防顧著倒霉呢!哥實在不能動了,你要接濟,哥也不作這個假。可現在我還能動,就要好好動著,掙一個是一個。上風那邊你也少給錢,我給有下數。都給,把他手腳慣大了,也不是啥好事。」
潘銀蓮也的確給過侄兒潘上風錢,但他沒要。這孩子自尊心很強,問啥都說他有。她這個做姑姑的,也就只能偶爾叫他出來吃頓飯,或者買件衣服、運動鞋啥的。錢他是絕對不拿。她還問過潘上風,關於他媽好麥穗的消息,他也說不知道。潘銀蓮感覺他們是有聯繫的,但就是死活問不出來。
潘銀蓮感到欣慰的是,她哥對現在的修鞋生意很滿意。他老愛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但他覺得來西京比他想像的難場好了許多。最讓她哥高興的是,八里村老有戲看。村子大,誰家老了人,必定唱戲。有那大戶人家,給父母過壽,也是要唱的。並且一唱都是幾天幾夜。雖然白天他看不成,但戲台子多半搭在廣場裡,「戲情」卻能聽個大概。晚上,還有幾個秦腔自樂班,也是一鬧火半夜,村里人都搶著唱,有時還有省市名角兒來「促紅攤子」。秦腔在正經舞台上唱戲沒人看了,角兒們就都到鄉里唱「做事戲」去了。所謂「做事戲」,就是為紅白喜事唱。八里村雖然已卷進城市的「大餅」,但畢竟還是一個村莊。加上鄉下進城務工的人多,因而秦腔戲,在這裡仍是吃得很開。
有天晚上,潘銀蓮來看她哥,她哥咋都不讓走,說今晚秦腔大名演憶秦娥來唱《啞女告狀》呢。憶秦娥,潘銀蓮是知道的,賀加貝還曾請她到梨園春來唱過幾天戲。可憶秦娥不會演生活喜劇,上台老是走旦角步,還要「韻白上調」的,跟整體晚會風格不大協調。加上憶秦娥有個傻兒子,她老要背著到全國四處去看病。說她只要聽說哪裡有個好大夫,恨不得連夜就動身,後來就再沒請了。潘銀蓮倒是很喜歡憶秦娥,她上台演出,她還幫著她看管過那個不會說話的兒子呢。她覺得憶秦娥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誠實、質樸、實在勁兒,她很喜歡。連她哥潘五福都知道,憶秦娥的「苦情戲」是唱得最好的。他已在這裡看過她的《竇娥冤》和《失子驚風》了。為看今晚的戲,她哥甚至提前收了工,還專門拿了毛巾,是準備擦淚的。她就笑話她哥,她哥說:「你也註定是要哭成淚人的,你信不?真的苦情得很。憶秦娥演苦情戲,村里打工的都愛看,說幾次把台子都擠垮了。」
潘銀蓮就跟她哥去看秦腔《啞女告狀》了。果然是人山人海,並且多數都是打工的。包戲的由頭,是給村里一個老爺子過三周年。開始,有二三類角色,唱了一陣《祭靈》《河灣洗衣》之類的折子戲片段,然後才是憶秦娥的正本戲。《啞女告狀》的確「苦情」:一個書生家道中落,去投靠岳父,結果岳父已亡故,岳父的繼室不承認這門親事,把他趕在門外了。善良的未婚妻掌上珠(憶秦娥扮)暗中幫助落難書生,使他大考高中,得以出人頭地。當「有情有義」的他,派人來接掌上珠去完婚時,卻被繼室母將自己的親生女兒掌賽珠送去頂了包。掌上珠的傻子哥哥呆大,義憤填膺,仗義助妹,一路背著掌上珠進京討公道,竟被繼室母毒殺,並導致掌上珠失聲作啞,無法說清原委。最終啞女告狀,忠僕幫忙,讓奇冤昭雪,苦難伸張。尤其是掌上珠她哥呆大,與妹妹逃出火海,一路背送進京的戲,幾乎讓全場觀眾哭成了一籠蜂。其實那是憶秦娥一個人在表演。她哥呆大只是像農村耍社火的假身子,把頭綁在憶秦娥胸前,而把旦角的兩條腿又綁在她背上,那一路小跑,並做著各種高難度動作的呆大的腿,其實就是憶秦娥自己的腿,只是穿著呆大的褲子而已。但憶秦娥表演的人背人動作,以假亂真,渾然天成,活像有人背著她在翻山越嶺、跳溪過澗。一人塑造了兩個角色,把兄妹情義,尤其是一個傻子哥哥的厚道天性,刻畫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戲情戲景,讓潘銀蓮哪裡能忍住淚水,她一下就想到了她哥當初背她上縣醫院、去老中醫家看病的所有情景。那種代入感,讓她深深震驚著戲的魔力!她看見她哥已哭成了淚人,幾乎是看不下去的狀況:擦一把淚,看一下,看一下,再擦一把淚。在她哥旁邊,就是他們那一幫釘鞋的,竟然也個個都拿著毛巾,在揩拭著滿臉的淚光。再看遠處,到處都是吸吸溜溜、抽抽搭搭的聲音。她實在是忍受不了那種太過強烈的感情衝擊,竟然鑽出人群,到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了一場。
戲散了,她哥還在抽搐著,但心裡好像受了很大的沖洗一樣,也清淨得很是舒坦、受活。
潘銀蓮就想讓她哥也去看一場「喜劇坊」的戲。開始她哥咋都不去,後來到底還是攀扯著去看了一回。劇場的頂蓋,真的是快被觀眾的笑聲掀翻了,可她哥竟然靠在椅子背上,呼哧大鼾睡著了。那嘴,張得的確有饅頭大,並且鼾水流了一脖子,弄得旁邊的觀眾都在斜眼瞪著他。他確實是從頭睡到尾。中途就是醒來,也就三兩分鐘,東張西望一下,仍繼續呼呼作鼾。哪怕是最後有演員走進觀眾池子甩紅包,也沒把他弄醒來。
他這酣睡相,娘是多次罵過的,甚至用膏藥貼過嘴,還是不管用。他常常累得在地里薅草,睡著讓螞蟥都鑽進嘴裡過。
演出結束,潘銀蓮在送他回去的路上問他:「你咋睡了一晚上?」
她哥不好意思地說:「我說看不懂,你偏讓來,把票糟蹋了吧,我看一張好幾百塊呢!我就能看苦情戲。這好的戲,哥沒用,看不懂麼。」
「你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嗎?」她問。
她哥嘿嘿一笑說:「我不知道他們在笑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