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2024-10-09 21:32:42
作者: 陳彥
賀加貝當時弄走南大壽,也是迫不得已。為這事,潘銀蓮跟他吵了好幾回,嫌他對待南老師太過分。他說:「吃竹子,屙笊籬,你得編出好戲來。要不然,梨園春來就要垮台,這是比石頭都硬的道理。」
南大壽走人後,編劇槽中不能一日無馬。其實賀加貝暗中已把新人物色下了。
這次無論從學歷、年齡,還是時尚程度,賀加貝都做了全面考察。出去走走才知道,那些在劇場、電視上玩得特火、特溜的各種「秀」,誰背後沒有一個編創團隊。誰擁有更多這樣的「幕後英雄」,誰就風生水起、大行天下。現在已不是傳統的喜劇時代了。喜劇的包袱、笑點,都是要用電腦、數字模型往出計算的。他很快在一所大學的藝術系,找到了操刀手。
操刀手真名叫史來風,筆名叫史托芬。前兩年,他跟人合夥編過喜劇風格的電視系列短劇,不過名字掛得挺靠後。前邊有領導、製片人、導演啥的,他也不好爭,又捨不得不掛名,就起名叫史托芬了。古希臘喜劇之父叫阿里斯托芬。他姓史,名托芬,也算是在講一種衣缽傳承。史托芬是一個大學藝術系的老師,職稱是副教授。囉嗦一句,他老婆也是副教授。最近兩人為評職稱,都跟學校鬧得有點緊張。他平常就帶的劇作、劇論課。本人也搞了一些喜劇作品,都沒咋出名,除非前邊掛了別人的名字,才能拍攝和演出。當然,要真出了大名,賀加貝也就請不動了。史托芬的優長是,不僅自己能寫,而且還有團隊。有的是在校學生,有的已經畢業,在社會上漂著。他布置下作業,廣泛撒網,最後總能撈幾個好故事起來。再改頭換面一下,加工加工,也就能朝舞台上搬了。
史托芬與賀加貝是偶然在外地一個劇場認識的。他也是去看人家的「脫口秀」節目。沒想到,賀加貝就坐在自己身邊,也是出來考察的。賀加貝的名氣他早知道。梨園春來的節目,他也沒少去看。當然,他還是有點學院派的味道,不大瞧得上賀加貝那些太過低俗的東西。不過,對賀加貝的喜劇表演感覺,他還是讚不絕口。認為賀氏喜劇自然、發自內里,而非生胳撓、硬幽默、強討好。只是可惜了內容的疲軟乏力。對於鎮上柏樹時代的作品,他給了兩個字:湊合。但補了三個字,帶一個兒化音:業餘范兒。對於王廉舉時代,他也給了兩個字:惡俗。但補了四個字:不忍卒讀。而對於南大壽的喜劇,他還是給了兩個字:老舊。但補了八個字:夕陽晚照,無可挽回。一番談吐,讓賀加貝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那天晚上,他們在那個城市的街道上,步行著交談了三個多小時。最後還沒談過癮,賀加貝硬是跑到史托芬下榻的酒店,在人家沙發上窩蜷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時,他們才把一切搞定。
回到西京,史托芬立馬把團隊的重要骨幹,都弄到梨園春來看演出來了。南大壽哪裡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已在後。每天看完演出,賀加貝和史托芬都會交談半晚上。第二天,賀加貝就提溜著「屠刀」,給南大壽談修改意見。南大壽用擀杖不停地撓攪脊背,可哪裡是這一群「黃雀」的對手啊。很快,他便失去了立足之地。史托芬團隊,就浩浩蕩蕩開進梨園春來了。
賀加貝在劇場附近的寫字樓,給他們弄了一個很大的工作室。他本來想掛個「梨園春來創作室」的牌子,結果讓否決了。史托芬說那還是體制內的思維模式。最後掛出來的牌子叫:「賀氏喜劇坊」。賀加貝摸著剃得光溜溜的腦袋,有點喜不自勝。史托芬說:「我們就是要做你的品牌,直做到喜劇生物鏈的頂端。」並且他一再強調:梨園春來的牌子,要讓「賀氏喜劇坊」逐漸替代了。因為「梨園」二字,說到底是唱戲,而我們現在是做喜劇。喜劇包括戲曲的因素,但戲曲里的喜劇,只是大喜劇的一部分。梨園春來是對現代大喜劇思維的一個限定,甚至有些模糊了喜劇的概念,必須改掉。但須漸改漸變,漸變是為了讓觀眾認識進劇場看賀氏喜劇的路徑。一旦成熟,立即換「坊」。
很快,在史托芬的帶領下,推出了第一批作品。這個創作團隊與以往三個編劇的不同手法是,不追求創作者的個人風格與語言特性。一切只圍繞著觀眾的反應,進行反覆調試、拼貼、剪接。每晚演出時,他們會從不同角度監測觀眾的喜劇「燃點」。演出結束後,立即進行匯總,計算。「王炸點」(全場突然被引爆,笑得扭曲變形、砸背捶腰的)多少次;「爆點」(整體哄然大笑,前仰後合的)多少次;「沸點」(滿場皆熱,掌聲四起的)多少次;「熱點」(引起廣泛興趣,笑出聲來的)多少次;「溫爆點」(不是溫爆腰花,而是似笑非笑、半笑不笑的)多少次;「局爆點」(局部爆發的一些燃點)多少次;還有「衝天炮」(就是滿場皆靜,惟一人笑得失控、失形者)多少次。總之,分得很細,研究得也很周密。「王炸點」到底幾分鐘出現一次合適?「爆點」和「沸點」為什麼沒有「王炸」起來?如何將「熱點」和「溫爆點」提升到「沸點」甚至「爆點」水平?「局爆點」是怎麼回事?那裡是以老人為主,還是以年輕人為主?以先生為主,還是以女士為主?抑或是白領為主,還是藍領為主?「衝天炮」是什麼人放的?為什麼他或她,對那句話那麼敏感,能平地驚雷、一花獨放?如何讓局部效果瀰漫到整體?尤其是那「一花獨放」者,是不是能開發到「遍地春雷震天響」的效果?總之,用數據說話。用模擬示意圖解決不爆、不沸、不熱、不火、不充分、不普遍的問題。所有節目在「喜劇坊」里,都像冷冰冰的機器零件一樣,隨時拆卸開來,進行改造、切割、膏油、重組。第二天弄到劇場,再檢驗,再測試。晚上把所有數據拿回來,重解構,重組裝。直到把這個故事可能榨出的油脂榨乾榨淨,才又在另一個故事上切、割、漂、染,直弄到「把劇場頂蓋掀翻」。
在改造、組裝節目的同時,也加大了對賀加貝個人的包裝力度。首先是在城市的主要商業廣場,都豎起了「賀氏喜劇坊」的牌子。上面自然是賀加貝的巨幅劇照和生活照。有大屏幕的,一律「霸屏」,反覆滾動。在去機場的路上,甚至也豎起了幾大塊GG牌。賀加貝自己開車去看,都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是不是把頭像整得過大?那菱形越發突出,連兩隻耳輪豁豁齒齒的不規則缺陷,也都暴露無遺了。而史托芬說,GG牌的塊數與尺寸,受經費限制,還遠遠不夠。我們就是要把你弄成家喻戶曉的偶像明星。讓西京人,不進劇場看一次你的喜劇,就覺得不算是西京人。西京近千萬人口呀,一個看一次是什麼票房概念?何況西京還是旅遊城市,讓外地人來西京,沒看賀氏喜劇,就覺得是枉來一趟,那又是什麼陣仗?在廣泛進行戶外宣傳的同時,史托芬他們又與城市電台、電視台密切合作,讓賀加貝屢上鏡頭,屢出聲畫,把他從兩個小劇場,算是真正推向了社會。
賀加貝自然是美滋滋的了。雖然這些包裝,撒出去很多錢,但劇場確實爆棚得一塌糊塗。很快,就從兩個劇場,擴大到了三個、四個。名字也順理成章地改成了「賀氏喜劇坊」。GG投入,開始是自己攤水,後來就有企業贊助了。不管是菸酒,還是化肥農藥,抑或是醫藥保健品、根治不生不育的靈丹秘方,也都來者不拒,一律代言。史托芬有時也有所要求,說接GG,得有點檔次。可錢給得多了,也就有了卻之不恭的理由。比如以第一人稱說自己腎虧、眼花、不育而雙腳稀軟的鏡頭,就不免誇張,甚至不雅。後來吃了什麼丸,一下又像獅子一樣從大石頭後邊猛撲出來,還立馬變出一個紅裹兜兒子來。潘銀蓮看了這個GG就很不高興,因為那兒子是賀喜。賀加貝說六一兒童節要用孩子一個鏡頭,沒想到放出來是性藥品GG,影響還超大。
攤子的確是搞大了,個人名分也增值十倍不止,賀加貝更是搞得不堪其累。可一算帳,盤子大了許多,實際收入,卻並沒比過去增加多少,他就有些不想過多出場了。比如給一些企業家站台、暖場。尤其是給一些顯要人物的父母祝壽、祭祀等,過去他爹火燒天都是不去的。他爹多次對他和火炬講:唱戲一定要在正經舞台上唱。尤其是唱丑,本來人都當「耍戲子」,你再沒點貴氣,人家就把你當「下三濫」看了。小丑上台多是扮些雞鳴狗盜、餓漢乞討之輩,在越富貴的場所,越顯得猥瑣下賤。只有在廟會、社戲、集貿市場和正經戲台上,你的背運、下賤,才有更多人理解、同情。笑是笑了,卻也給你一份人的溫暖和尊重。而在富貴人家的廳堂、道場,你感覺就不像是演戲了,而是如同把渾身扒光,在那裡給人家徒增優越高貴的賤作相。宮廷小丑、狎玩弄臣就是這樣來的。
史托芬卻不這樣看。他說:「都什麼年代了,你還是老藝人的舊思維。也可以叫線性思維、固化思維、階層思維,非現代性思維。整天在廟會、社戲、農村集市貿易的舞台上演出,你能成為今天的賀加貝?現代的賀加貝?充其量,也還是你爹火燒天那個『農耕藝人』的翻版。今天是產業化、集約化、全球化、信息化時代,你需要知名度,很高很大的知名度!知名度就是尊嚴,就是貴氣,就是財富,就是一切。它需要你用非線性、發散性、聚合性思維,去有效開發利用一切現代傳媒手段和人脈資源,把自己做大做強了。人脈資源不是傳統的人群資源、廟會資源、社戲資源,這個你得搞明白。總之,就是要通過對一切有價值的資源手段的聚集整合,使你更加知名發達起來,從而形成一個由你賀氏操控的喜劇帝國,構建起一個龐大的產業鏈來,讓藝術的喜劇成為生存的喜劇,尤其是財富的喜劇……你覺得那種日子構想起來,不大舒服、不大溫暖、不大高級、不大尊貴嗎?」
賀加貝被說得抓耳撓腮的頗感受用。雖然史托芬還是畫的一張餅,但這張餅已油、脆、酥、香地掛在牆上,他也就不辭辛勞地,老要蹦著跳著去夠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