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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2024-10-09 21:32:37 作者: 陳彥

  賀加貝自去了一趟萬大蓮的別墅,回到梨園春來,就完全是另一種打算了。他先出去,考察了幾個在全國弄得特別火的演出場所。一回來,就開始了梨園春來的大改造。首先從節目內容干起。他這次還學了一個「以內容為王」的新名詞,自然是要從內容上開刀了。

  第一刀,他就先選准了南大壽的脖項。

  開始,他還有點不好意思直接給南大壽發難。畢竟是自己的老師,何況還是「三顧茅廬」請來的顧問。現在看來,這個老「篾匠」,編的老式花樣,明顯是趕不上趟了,必須先在他頭上動刀子。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換腦子即換人」。這也是新學來的管理模式。可請神容易送神難,老南並沒有要走的意思,賀加貝就只能越來越升級地提出苛刻要求了。比如:兩分鐘必須有個笑點,這已是很大的遷就了。過去在王廉舉時代,都已經達到四五十秒鐘一個了,甚至還要更密集些。當然,王廉舉低俗,我們不能再重蹈他的老路。但三四分鐘才「嘣哧」一下,還不是很響,總是個事吧。再比如:時代日新月異,電腦網路語言已成日常用語,可南大壽連「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人生就像一個茶几,上面擺滿了杯具(悲劇)和餐具(慘劇)」都半天反應不過來,更別說一些「洋涇浜」語言了。有人在他寫的台詞中,置換了一句:「我床上不知是誰的媳婦,我媳婦不知在誰的床上。」他立馬大為光火,說是王廉舉再世,還硬要求罰了人家的演出費。凡此種種,反正不讓老南下課是不行了。

  

  南大壽自賀加貝外出學習考察回來,就覺得脖項上,老是冷颼颼的。有些像被人拔光了毛的雞脖子,摁在了砧板上,隨時都會剁下一刀來。他甚至有時都故意迴避著。可賀加貝偏是人多人少的,就要說起「內容」的毛病來。哪一刀,都在他「脖項」上比劃;哪一刀,都在他「主動脈」上亂抹亂砍。出去跑一趟,好像他是唐三藏到西天取得了真經,過去的啥都不對了。哪一個小品都有了很大的毛病;甚至哪一句台詞,也都患了癌症,不動手術,像是只能等死一般。他就是動些手術,賀加貝也不滿意,老說:「整個胳膊都壞死了,你老修剪指甲有什麼用?」看來真的是幹不成了。人老要知趣,他自己先給賀加貝提出來了:「加貝呀,不行換人算了,你這攤子,我是真的撐不起了。」

  初來顧問時,那擀麵杖是伸出老長一截的,現在已縮得很短,幾乎都看不見了。

  賀加貝表面上,當然還是在再三再四地挽留著。可南顧問的老臉已經掛不住了,他覺得還是回去讀書、養貓的好。

  自打被賀加貝套進來,他是沒明沒黑地「老驥伏櫪」:苦思,冥想,讀書,查資料,找笑話。連好多年不看的電視綜藝節目,也都又看上了。他總想趕上潮流,可使出渾身解數,仍是背著兒媳朝華山——自取其辱一回。這不,貓也耽誤了:他的貓群里,有兩隻母貓,特別能生。有一隻還見年兩胎,一胎都是七八隻。生得多,體力就顯得虛脫些。過去他沒事,在家照顧得好,母貓還算健旺。自從他搞了喜劇,母貓就成悲劇了。最近又懷上一胎,要顧胎氣,不敢亂擠,就被其他幾隻貓,欺負得連飯都吃不飽。單另給它弄一點,他急急火火一上崗,還是被其他貓「鬼搶齋飯」了。即就是在家伺候貓,他也老走神。編戲就跟著了魔一樣,眼見著啥都是虛的。看著幾隻貓顧頭不顧腚地搶吃食,他立即就能生發出一個飯館的情節,又聯想到一個毆打胖廚子的笑料來。轉身跑到桌上,把精彩片段和句子記下來,再回去,就發現其他幾隻貓,把孕貓的眼睛都抓爛了。真正叫一心無二用啊!尤其是編戲,只要鑽進去,那你就是個生活白痴了。何況是喜劇,你走路、說話、睡覺,都得把所有事顛倒過來想,看能不能開發出個樂子來,還不能粗俗、低俗了。他是真的快把自己熬幹了!這次出山才兩年多天氣,半頭華發,已是稀荒透頂,波及後腦。他本來髮際線就高,與雙耳齊平,現在整體又後撤了滿滿五指,讓後腦勺的枕骨都基本暴露出來,有點像托爾斯泰了,卻又沒寫出《戰爭與和平》來。昔日,他是愛用那把包了漿的牛角梳,人多人少先梳將起來,把半頭華發,梳得跟唱戲的假髮頭套一樣有造型感。現在梳子雖然還揣著,卻完全只用於敲、拍、耙、撓、深耕頭皮,因為沒發了。當然,梳子也用來反抗過賀加貝屢屢架在他脖項上的「屠刀」。他甚至幾次把它狠狠擲向桌面,彈起一兩米高,把幾個梳齒都砸得「萬能膠」也膠合不住了。可又有什麼用呢?那小子依然是對「內容」彈斤撥兩、大為光火。他覺得必須了結了,再跟這小子玩,恐怕把老命都能玩沒了。

  南顧問終於背著擀杖拂袖而去了。

  南大壽回到家裡,老伴先有了意見,嫌他不該跟加貝擰著干,說:「給你根麥秸,你就當了拐棍。把個爛戲,人家想咋改,改就完了麼,你還當是單位年終寫總結呢,改壞了,領導臉上掛不住。那倒是個屁事!戲麼,一笑一樂和不就完了?」南大壽氣得把爛梳子又甩得蹦多高:「你懂你媽的腿,還懂戲。哪兒娃不打你你到哪裡耍去!」老伴偏要嘟噥:「在梨園春來混著多好,見天有戲看,還管三頓飯,省了多少心。你個老尥蹶騾子!」南大壽不在,她能一門心思去學畫葡萄,新近還跳起了拉丁舞,明顯比舞扇子、搖太平傘高檔許多。這下好,老南一回來,不僅吃喝拉撒拽了她的後退,而且還一肚子邪氣,老要胡撒。整得她也沒頭沒腦的沒了脾氣。她悄悄問潘銀蓮咋回事?潘銀蓮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說賀加貝最近突然變得不好捉摸起來。跟南老師的矛盾,她也從中勸解過,但沒起作用。並且潘銀蓮一再解釋說對不起,請她和南老師多多原諒。潘銀蓮說她是喜歡南老師戲的,看著聽著都乾乾淨淨的。有一天,潘銀蓮還多送過來幾個月工資,說是對南老師的補償。誰知她剛把錢放到桌上,南老師拔出擀麵杖,就把錢像棍球一樣打出老遠,直喊:「你們把我當啥了?南大壽豈是你們心中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君子不食嗟來之食,志士不飲盜泉之水。給我拿遠些!」無奈,潘銀蓮只好把錢悄悄塞給師娘。師娘接錢時一再叮嚀:可不敢讓那個死倔巴佬知道了,知道能拿擀麵杖戳我呢!潘銀蓮讓師娘放心,她才把錢接去做了拉丁舞服,還買了練舞蹈的音響設備。她是廣場舞負責人,不放點血,隊伍不好帶。潘銀蓮還安慰說,一旦有機會,就請南老師再回去。師娘知道,那就是一句話了,老南只怕是八抬大轎也抬不回去了。

  南大壽暴躁了幾天,又慢慢自我平復下來。關鍵是那隻母貓要「坐月子」,他也忙活得顧不上想那些辱沒斯文的事了。老伴半點都指望不上。他不在家,把貓一隻只都餵成了「渾球」「肉滾子」。餵貓是特別講究定時定量的,就跟人吃飯一樣,得講個時間、頓數。她才不顧這些呢,為了好去跳舞,三頓並作一頓餵。大夏天,豬肝一早放下,下午都臭了,貓還在扯來撕去。他偶爾回來一下,定量做些供應,貓就互相撕抓,能為吃的打起群架來。總之,貓們的規矩、秩序、修養,是被不負責任的老伴搞亂完了。這陣兒,歡歡,就是那隻好生育的母貓,一下下了九個崽,老伴還是照樣出去畫那個死葡萄、跳那個爛拉丁舞。他就忙得像風車一樣,在屋裡屋外、房前房後轉個不停,有時乾脆是一路小跑。倒是把賀加貝架在他脖項上亂抹的刀,淡忘了許多。他努力只想貓的事,研究也只研究貓:一胎生九隻,作為貓,是很危險的生育數字。一般四五隻比較合適,母乳充足,營養也能跟得上。而歡歡一年多就生了兩胎,一胎八隻,一胎九隻,體力是明顯不支了。都是貓群里兩隻公貨不顧歡歡的死活,氣得他還踹過它們幾腳。他一天朝寵物店跑幾趟,買藥,弄補給,還給歡歡單獨開了營養灶。其他貓就把牙齜多長,哼哼著要跟他拼命的樣子。他也不是不想給它們吃,而是要節食,要改變飲食時間和結構,讓貓長得有個貓樣兒。經過兩三個月的苦苦「鏖戰」,貓們都回歸了原來的形體。尤其是歡歡和九個小貓咪,也都大的安然無恙、小的茁壯成長起來。可梨園春來傳來消息:賀加貝又搞了個編劇團隊,是絕對的知識化、年輕化、專業化,並且揚言「一個新的梨園春來的春天到來了」!南大壽聽到這話,心裡特別不是滋味,看來賀加貝這小子是早有預謀,才在他的老脖項上屢屢過刀的。

  一天晚上,南大壽還專門打扮了一番,首先是取掉擀杖,那道具太明顯,還戴了一頂深吊罐氈帽,覺得絕對是沒人能認出來了,才跑到梨園春來劇場門口,觀動靜、看上座率去了。果然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他到底沒好買票進去,怕一旦被人認出,老臉真成人見人賤的屁股了。加之沒背擀杖,衣服摩擦在肉上,皮膚也癢起來,他就到附近一個賣羊腦殼的小飯館,要了一個羊腦殼,慢慢品咂起來。中途背癢得受不了,他還到門外,折了個樹枝別上了。直到劇場快結束時,他才起身朝觀眾群里混。多年的編劇經驗,讓他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順著散場的觀眾走,能聽到最真實的反映。一旦開座談會,發了「紅包」,那就成專家、熟人的秀場了。他多麼希望聽到不同的聲音,說梨園春來是在胡搞呀!可沒有。他先後跟了幾撥人:老漢組、婆娘組、中年組、青年組,都是一哇聲地說好,說挺搞笑!他就再沒跟了。那晚他的脊背能比平常癢十倍。

  南大壽怏怏回到家裡,只有那群貓,還像眾星捧月一樣,呼地就上了他的身。一群小貓崽,也圍著他的兩條腿,在爭先恐後地練爬杆。一下增加了上百斤行李,差點沒把他壓垮架。但他很受用,很欣慰。他像一個貓人一樣,把它們晃悠到沙發前,忽地一扔。剛坐下,這些傢伙就又把他的全身占領了個遍。有一隻公貨,最是匪氣,竟然還爬到他頭頂坐著。他嫌這貨不安分,也騷氣難聞,就呼啦一下,把它弄到了地上。這傢伙竟然撲到他對面的茶几上,把他正琢磨的一個喜劇本子,幾下刨了個稀爛。九隻小貓一哄而上,把那幾片片紙,撕得七零八落,還尿在了上面。他會心地笑了。他娘的,這才是真正的喜劇啊!

  自此後,南大壽就完全過起了老式生活:養貓。貓群越來越大,有自己產的,還有撿來的流浪貓。也怪,發現他愛貓,流浪貓就層出不窮地出現在他的身旁。他也到處給熟人推薦貓的好處,以擴大愛貓群類。當然,也是為了給他那生生不息的貓們,都能找個愛憐它們的好人家。在這個群體裡,他成了最有發言權的人,有人把他叫「貓爸」,有人叫他「貓爺」,還有乾脆叫他「貓王」的。除了養貓,他再就是四處找西京的老小吃。但凡聽說哪裡的小吃不錯,他會立即動身,無遠弗屆,必須拿下。在養貓、四處吃小吃的同時,他也讀讀花鳥蟲魚的養法和明清筆記小品文,還寫了《我的貓》與《西京小吃》之類的幾本薄書。養貓像養人,他的每隻貓的生死、脾性、去處,都有詳盡記錄。有兩隻特不安分的公貓,他幾次都想騸了,可抱到寵物店,又不忍讓人家下刀,他看不得它們痛苦的樣子。關於西京小吃,他也是寫得神神叨叨。尤其是那些瀕臨失傳的,經他一搗鼓,晚報開個專欄一發,立馬就有人重新開張了。唯獨不能跟他提說的是喜劇。誰提喜劇,他就跟誰急。戲劇研究所的,覺得老南是這個城市最權威的喜劇藝術專家,想給他搞個口述史之類的,讓他流芳百世。可怎麼聯繫都不成。最後所長親自出面,他都是破口大罵:喜劇就是狗屎!別跟我說「喜劇」二字,說了我想吐。

  自此,南大壽以散文家和動物保護協會名譽顧問著稱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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