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2024-10-09 21:32:34
作者: 陳彥
自有了兒子賀喜,似乎給賀加貝的喜劇事業也帶來了不小的運勢。小劇場上座率越來越穩定,並且常常爆滿。賀加貝就想把另一個劇場再開起來。養一堆人,只有多演出,成本才會降下來。如果有兩個場子,見天能開四台戲,才有些賺頭。他已跟幾個老闆談了好多次,最後在另一個開發區,終於重啟了一個三四百座的劇場,但卻是以餐飲為主。賀加貝只管演出,餐飲那一攤由合伙人張羅經營。初開不是很行,每晚演出都急得他和南大壽一頭冷汗。在老劇場的好多「料」,到了這兒也爆不響。投資餐飲的老闆急得前後台亂轉。調著調著,喜劇效果倒是出來一些,上座率也能維持在六七成的樣子了,大家才松下一口氣。
梨園春來現在演員的更新速度的確在大大加快,來一撥又很快走一撥。沒有太出色的,也沒有太「爛杆」的,反正再沒遭過「演員荒」。但「熟臉」越來越少,卻又影響「叫座」。潘銀蓮滿月後,就有人煽惑她再登台。自打那次王廉舉遲到,觀眾喊叫「讓潘金(銀)蓮滾下去」後,她就逐漸退出了。偶爾上場支應一下,渾身就像篩糠一樣哆嗦起來。這次她是堅決再不露頭了。有人還讓南大壽做工作,南顧問說:「一個專業演員從練基本功到正式登台,要經歷多少年訓練?就這上去還『打戲擺子』呢,何況潘銀蓮。這也說明她是個明白人、顧臉的人。如今沒經過基礎訓練,就直接上去胡蹦躂的多的是,只要臉厚就行。好像現在的舞台,尤其適合一些臉皮厚的人上去表演、造怪。王廉舉就是典型案例嘛。」自南顧問入主梨園春來後,始終在堅持一個觀點:專業的事,一定要讓專業人去干。尤其是喜劇,在他看來,那是專業中的專業行當,甚至比搞正劇、悲劇還要難許多,絕不是「耍娃娃」的事。他對賀加貝說:「銀蓮的臉觀眾是熟悉一些,但她堅決不上,硬絆扯上去,也不是一件好事。你們演出是享受,她演出那就是活受罪哩。還是隨她的便吧!」潘銀蓮就完全從舞台上退下來,專管票務、接待這一攤了。何況她還要帶孩子。
也許是一切都進入了按部就班的軌道,賀加貝突然覺得,前幾年那種激情澎湃的人生,好像不見了。那時雖然累,可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見天只睡四五個鐘頭,腳上都像安了風火輪。現在,兒子有了,兩個劇場也算運作順利;不僅還清了外債,而且漸有盈餘,生活反倒平淡下來。演出說火爆,也不咋火爆,說平淡,也不算平淡,反正像過去那種「掀頂蓋」般的「王炸」效果少了。他的戲都是最後出場,也就半個多小時節目。觀眾由餐飲老闆組織,遊客居多。有些場次乾脆是以吃飯為主,來客嘈嘈雜雜,對舞台上的要求也不是很高。演完,他就回家躺著,也懶得思謀什麼「笑點」「包袱」了。一切都讓南顧問弄去。反正他偶爾思考一兩個點子,很興奮地告訴南顧問,他老人家都是一個「俗」字加以徹底否定。這種沒有激情的日子,讓賀加貝活得甚至都有些鬱悶了。
突然有一天,他正在院裡走著,一輛紅色瑪莎拉蒂,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身旁。玻璃像水位一樣平穩地降下一半,露出了一個洋氣十足的女人的半邊臉龐:深色眼鏡,架在挺拔的鼻樑上;頭髮也是泛著金黃色的那種質感,並且很是自然地綰在耳朵背後;而汁水飽足的耳垂上,吊著一個頗為大氣的圓耳環;輕盈一笑,兩排整潔的白牙,從珠圓玉潤的嘴唇里淺淺露出……總之,呈現在他眼前的畫面,更像是機場或商業街最繁華處那些老滾動著的明星GG。
怎麼是萬大蓮?
好長時間不見,她竟然轉換成了這樣一副模樣!
賀加貝聽說萬大蓮早就沒在劇團大院住了。開始他還希望什麼時候能碰見她,後來,就再也不作這種指望了。沒想到,今天又不期而遇。他只是後悔,出來得太匆忙,都沒捯飭一下自己。鬍子三天沒刮,頭兩天沒剃,都是亂楂楂地瘋長著。對於他,過去是一天三頓飯一樣,必須把頭臉打理三次的:早上起床一次,下午演出一次,晚上演出一次。他爹也是一樣,無論何時,都要把頭臉颳得青岡岡、白亮亮的。用火燒天自己的話調侃說:我上場不需要燈,咱自帶八千瓦燈具著,照到哪裡哪裡亮!就連他弟火炬,也是保持著見天刮頭的習慣。今天沒剃頭、沒修面,他自然是有些不自信了。加上這陣出來,他是臨時給家裡打醋。他媽擀油潑麵,一看醋瓶子空了,潘銀蓮在給賀喜餵奶著,他就穿著洗得縮了水的睡衣,哪兒尺寸都不夠頭,跟滑稽小丑一樣到院子打醋來了。竟然就能碰上收拾得跟明星一般的萬大蓮,把他家的,真有點像討飯遇見前岳丈——×臉哪兒都沒處放。
萬大蓮跟他笑了一下,又把後玻璃窗降下來,讓她兒子廖萬跟賀加貝打招呼:「叫叔叔。你加貝叔叔!」
廖萬很是禮貌地叫了他一聲叔叔,叫完就捂嘴笑了。難道自己就這麼滑稽可笑?連廖俊卿的種,都笑成這樣了。他才幾歲?賊驢日的,也長得有模有樣了,還特別像廖俊卿。
「聽說你也有孩子了!」
這倒是引起了賀加貝一點自信:「有了。牛牛娃!」說完他又有點後悔,人家還不是牛牛娃。
「祝賀啊!」說著,萬大蓮從車裡還撇出一沓錢來。不接吧,已扔到手上,接吧,總覺得萬大蓮這神氣有點過於優越。
賀加貝特別想見到萬大蓮,最近甚至做夢都遇見過幾次。但沒想到,會是在這種場合,相互以這麼大的落差見面,讓他很是有些窘迫。萬大蓮甚至還問了一句:「怎麼穿成這樣,就滿院子亂跑。」
他說:「打醋。」
萬大蓮一笑,就有要把車開走的意思。
他突然蹦出一句:「你現在住哪兒了,半年都見不上人?」
萬大蓮說:「山里。有空來玩兒,這是地址。」說完,萬大蓮還給他遞出一張印刷得很是精美的冊頁來。然後,道了聲拜拜,就把車開走了。
車走了老遠,他看見,廖俊卿那種,還在扭頭看著他怪笑。他有些難為情地拽了拽渾身都抽扯著的睡衣衣襟。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出來得急,扣子還扣錯了一顆,半邊領子是卷在鎖子骨上的。
回到家裡,他沒有提起遇見萬大蓮的事,也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想了好幾天,賀加貝到底還是忍不住想去一趟那裡。他想看看,究竟是一個什麼所在,把萬大蓮養得這樣魅力四射、心花怒放的。他感覺,「心花怒放」這個詞用給她頗為準確。剛好有一天午場被包成婚宴了,人家說要「洋范兒」:全程用現代樂器伴奏;節目也要探戈、倫巴之類的舞蹈;連唱歌都不要純民族唱法,他就去了萬大蓮所說的那個「山里」。
「山里」其實並不在山裡,就在離城市幾十公里的南山麓,已有不少別墅群。萬大蓮所給的那個如畫一般的勝景方位,叫「人間天上」。一棟棟別墅,間距很開闊地散落在一個完全歐式風格的院落中。因緩慢的草坪斜坡,而使院落十分明晰地突顯出來。你站在任何地方,它都會很是立體地呈現在你面前。遠遠望去,「人間天上」與周邊所有建築,都拉開了很大的距離。賀加貝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但面對這樣一個豪華所在,還是有些不敢接近。
去還是不去?
萬大蓮的誘惑,像磁鐵一樣緊緊吸附著他,他到底還是一步步走到了大門口。
門衛看管很嚴,沒有人認出他是什麼笑星。儘管他頭上扣了頂禮帽,可長相和刮光的腦袋,對於這個院子,似乎還加重了需要反覆盤查的必要。門衛給裡面打了電話,大概是同意放他進去,他才有些不自然地行走在綠草如茵的院落中。他像「軟腳蝦」一樣進到裡面,才感覺世事更大:到處都是模仿古希臘的雕塑,男男女女,一概赤裸著象牙一樣潔白的身體。大樹也是一棵連著一棵,明顯都是從遠處挖來的,因為每棵樹身上,都掛滿了吊針。在院外看,樓間距就已是開闊得驚人了。走進來才發現,樓與樓之間,甚至是可以踢足球、打網球的。有幾個孩子,正把一個球,旋轉著踢向他的腰眼。每棟樓跟前,還有一個不算太大的游泳池,湖藍色的水,讓這些住戶,明顯有了更加獨特的高級感。賀加貝有些眼花繚亂。終於,他走到了那棟別墅前。
在他即將拉響門鈴的時候,門已打開。笑吟吟迎接他的,正是萬大蓮。
「沒想到,你還真來了?」這是萬大蓮開口的第一句話。
這是什麼話?她只是隨口邀請了一下,沒想到我會來嗎?
賀加貝也沒好說什麼,就隨著她走進了別墅。
「這麼高級的地方!」賀加貝忍不住還是讚美了一句。
萬大蓮說:「離城裡遠,算是鄉下人了。不是說,離城一丈,都是鄉棒嘛。我們這離城已是千百丈遠了。」
賣派啥呢,誰不願意來做這樣的「鄉棒」?賀加貝明顯有些掩飾不住嫉妒地說:「那你咋不住劇團院子呢?那裡倒是市中心。」
萬大蓮說:「回去也沒事。幾個月演不上一場戲,不見那院子心不煩。」
「你現在還惦記著演戲?這好的日子,還需要演戲?」
「演戲是一種病,不演害心痛,演了心更痛。」
「這話說得好。」賀加貝發現,萬大蓮還是惦記著演戲的。家裡到處掛著劇照,都是她演大角兒的照片。就是沒有跟他在梨園春來的,這使他有些遺憾。
萬大蓮問:「坐樓上,還是坐樓下?」
樓下有個後院,開門就是滿目的花圃。賀加貝希望坐在樓上,那裡能看到更多的景觀。他們就坐到樓上去了。
沒想到,四層小洋房的樓頂,竟然還有一個不大的游泳池,水藍得像染過一樣。他們就在游泳池頂頭坐了下來。那是一個可以瞭望很遠的閣樓,頂蓋像是一把太陽傘。置身其下,更像是被一朵蘑菇雲把太陽遮著。這裡的確能眺望很遠很遠,不僅能看到城市、看到田園,更能看到兩邊一望無際的綠水青山。別墅就像是在太師椅的靠背上斜倚著,翠綠掩映中,一簇簇紅、白色院落,如畫布上的醒目著色一樣,星羅棋布在薄霧輕靄里,很是有些人間天上的感覺。
賀加貝指了指附近一棟還有高山流水的別墅說:「那一棟是不是更貴?」
萬大蓮說:「多好幾百平米,能不貴?」
賀加貝嘴唇有些發乾,他不停地哽動著喉結。
「喝點水。」萬大蓮把保姆沏上來的茶,朝賀加貝面前輕輕推了一下。
那是一個一塵不染的薄如蟬翼的白茶盅,以賀加貝現在的焦渴,可以一下倒進十杯,喉嚨都不會壅堵。他果然忽地倒下一盅去。
萬大蓮笑了:「慢點,這可是一斤能買一輛摩托車的好茶。」
「什麼茶這麼貴?」賀加貝認真看了看萬大蓮倒下的第二杯,只是比正常水色,偏了點鵝黃而已,但的確清香撲鼻,就能值了這麼多錢?幾年前,弟弟為要一輛摩托車,他手頭緊,沒捨得,可是給他們的兄弟關係,投上了一層很深陰影的。
萬大蓮說:「我也不知是什麼茶,見你來,就用了最好的。」
這句話倒是對賀加貝有些受用。他想問問牛乾坤的情況,但到底沒開口。提起這個名字,他心裡堵得慌。
萬大蓮卻問起潘銀蓮來:「銀蓮挺好的吧?」
他本來想故意夸幾句潘銀蓮,以示自己的某種尊嚴。可看看萬大蓮現在這種養尊處優的樣子,又覺得誇了反倒顯得自己小氣。他說:「就那麼回事吧。」
萬大蓮補了一句:「我覺得銀蓮挺好的,她也不容易。聽說上台還很有台緣兒呢。」
賀加貝突然想起了那段戳心事,就說:「哪能跟你專業當家花旦比呀。你要不突然撤離,她有再好的台緣兒,也沒展示的機會。」這話也是有點帶刺的。
萬大蓮急忙說:「對不起,我也是天天演幾場,顧不上孩子,覺得長期這樣不行,才離開的。」
賀加貝半開玩笑地說:「你當時怕是顧不上大孩子吧。」意指牛乾坤。
萬大蓮說:「你看你。再說老演喜劇小品,也不是我的強項。好多戲迷都說,把我都快演成女丑角了。」
「女丑角咋了?」賀加貝有些不高興。
萬大蓮急忙婉轉地說:「不是嫌丑角咋了。我從七歲學小花旦、閨閣旦、刀馬旦,受了十幾年苦,好不容易學成點名堂,總不能半路改行吧。」
賀加貝咧嘴一笑:「你不改行,現在不也沒唱戲了嗎?」
萬大蓮有點無奈地說:「不唱也好。唱戲終是一門太苦的差事。」
他們沒有聊多久,好像有些話不投機,哪一句說出來,都感覺有點錯位。不像在舞台上,頂針穿線的,即使忘詞掉詞,他們也能彌合得天衣無縫。
賀加貝實在是太喜歡這個女人了。那些年,一起練功排戲,他是甘當「人梯」,讓她在自己頭上、背上、肩上、腿上去「越峰過澗」 「羽化飛天」的。眼前看著她鵝黃的秀髮、美艷的臉龐、雪白的脖項、天鵝一樣的手臂、卡緊的蜂腰、力透衣外的長腿,以及裸露的腳踝,又讓他回味起那時擁、托、挺、頂、抓、捏、抱的系列動作。她這一身,真的是沒有哪一寸他沒觸碰過。而現在,即使面對面坐著,整棟別墅只有一個在一層勞作的保姆,說牛乾坤到泰國弄象牙去了,他和萬大蓮已如萬山阻隔,再也找不到了那種可以隨意抓捏起來的親密接觸方式。尷尬讓他有些不住地抖腿,而這是他在舞台上反覆嘲弄過的喜劇動作。
他不得不起身準備離開了。
萬大蓮禮貌地挽留了一下,他還是堅持要走。如果萬大蓮執意要留,他興許也會留下,可萬大蓮沒有。她還是那樣大大咧咧的,要走你就走去,讓他看不到一絲一毫別樣的感情。這是讓他永遠都覺得痛苦不堪的事。
走出大門,他有些悵然若失。
離開好遠,他又回過頭,把整個別墅區凝視了許久,尤其是久久地看了看萬大蓮的那棟別墅。他突然在想:現在這樣一種唱戲辦法恐怕不行,得掙錢,得掙很多很多的錢,也來「人間天上」買棟別墅。就牛乾坤旁邊那棟,帶高山流水的。最好能讓萬大蓮每天開窗戶就能看見。
他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