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2024-10-09 21:32:29
作者: 陳彥
潘銀蓮也就在那天看她哥從村子出來,人多有點擠,動了胎氣,端直住院去了。她沒有給賀加貝說,因為賀加貝晚上還有一場演出。她也沒告訴婆婆,不想讓婆婆知道她的那處傷疤。好在此前她已找好醫院,並與那位大夫有過不少交集。
大夫姓任,是她在紅石榴度假村做領班時認識的。有一次,她們一個服務員在例假期間,突然肚子痛得厲害,臉色都鐵青了。她比潘銀蓮還小三歲,也是農村來的,因左手多長了一根指頭,而只做了二線「粗使丫頭」。「粗使丫頭」是武大富分的類。是她把這個服務員送到城裡看病的。沒有任何熟人,她背著她,去婦產科冒碰,結果就碰上了任大夫。任大夫有四十多歲,像母親一樣把她的那個妹妹扶到床上,摸來摸去,問得輕言細語,很是溫暖。尤其有一個動作,讓潘銀蓮眼淚都快下來了。就是任大夫用聽診器時,先在手心把那個聽筒焐了又焐,才貼到小妹妹的肚皮上。她就深深記住了這個大夫,並從服務台的照片裡看到,她叫任伊,是主治醫生。她還給別人提說過這事,有懂得的,說那是大醫林巧稚的習慣動作。潘銀蓮又在網上查了查林巧稚,才知道是咋回事。後來,她根據任大夫的建議,陪那個妹妹去切除那根多餘的指頭,就又跟任大夫打了幾次交道。再然後,她專門去找過一次任大夫。儘管很害羞,但還是把下身讓任大夫看了,她想知道疤痕能不能改變?她能不能生孩子?任大夫信心滿滿地說:「沒有任何問題,可以剖腹產!」說著任大夫還拍了拍她的光屁股,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那麼親昵。至於疤痕,任大夫也給她詳細介紹了手術可以改善的事。並且很快她就去做了一次改善手術,很痛苦,但的確有較大改觀。也是由於費用和時間原因,她就再沒有做第二次。後來就遇見賀加貝死纏活纏的,直到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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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上孩子後,她好長時間都沒有告訴賀加貝,總是有許多擔心。加上那段時間梨園春來不順,賀加貝見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心情煩亂得老砸自己的腦袋,也就沒太關注到她的變化。直到有一天婆婆看出來,才問她是不是有喜了。實在瞞不住,她笑著點了點頭。他媽一旦知道媳婦懷了賀家的孩子,一下就張羅得擱不下。先是把賀加貝罵回來,說他就是個死人,連銀蓮懷孕這長時間都不知道,要他把精力朝銀蓮身上放,說生娃娃才是賀家人老幾輩的大事。潘銀蓮深知梨園春來眼下的艱難,就讓加貝還是忙梨園春來,說懷孩子就是懷孩子,沒那麼嚴重。因此,賀加貝該忙啥還忙啥。就是婆婆見天在鍋里加燜了土黃色老母雞和豬蹄子。潘銀蓮小小的就知道河口鎮的媳婦們是怎麼懷孕生子的,即使到快生的時候,趕上龍口奪食的季節,都照樣在種地、收割、打麥子。她就親眼看見鄰居家的二姨,活活把娃生在打麥場上。加之任大夫也告訴她,不要老想這事,多活動,說活動對她尤其重要。她也就直到生產前的一個多小時,還在八里村跑著。
她生產時就一個人在醫院裡。任大夫希望有一個親戚在場,可她拒絕了。儘管婆婆已經準備好了一沓尿褯子,還有孩子的衣服,可她就是不希望婆婆知道自己的隱私。之所以沒叫賀加貝,不僅是他在演出,即使沒演,她也不打算叫。因為賀加貝是名演員,一旦有人傳出去,說她有這塊疤痕,會對他的臉面不好看。她覺得自己是什麼事都可以扛住的人。十四歲半就從家裡走出來,沒有什麼是自己扛不過去的。何況在生孩子這個問題上,她還有很多懼怕:怕生不好;怕憋成死胎;怕孩子畸形。有一天晚上甚至做夢,生的孩子竟然跟她哥一樣矮小丑陋,嚇得她一骨碌爬起來,在床上呆坐了好半天。總之,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任伊大夫一再說,她跟任何女人都沒有兩樣,甚至比她們更健康,更充滿生命活力,可她仍是十分懼怕著。
直到上手術台麻醉前,助產護士還在要求她提供直系親屬的名字。她竟脫口而出:「就任醫生!」
護士一笑說:「怎麼能是任醫生?必須是你的直系親屬。」
剛好任大夫進來了,見她臨盆在即,已是不能再拖,就拍拍她的臉蛋說:「好的,就是我。放心孩子,母子平安!你只需要心情放鬆、高高興興地等待新生命就得了!給她麻醉吧!」
麻醉師是一個男醫生,她有些不好面對,甚至還把兩腿朝一起緊了緊,但已身不由己。這是她一生把疤痕暴露給第三個男人。第一個是自己的親哥。第二個是賀加貝。
很快,她的腰身以下就失去了知覺。她知道除了任大夫,還有好幾個人在產房忙碌。好在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開始她還怕自己登過台,成一張熟臉了,尤其是一張長得像萬大蓮的臉。可這些醫生護士好像都對舞台演出知之甚少,只說她長得漂亮,沒有說她像誰,她也就放心了。
手術果然很順利。在她感覺中,也就是一小會兒,任大夫就把孩子捧到她面前讓她看了。孩子好像臉上和身上有些皮打皺,挺難看的。可任大夫和護士們都在祝賀,說她產了一個兒子,非常健康,七斤八兩。然後她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潘銀蓮再醒來時,身邊就坐著一個陪護。這是手術前她跟任大夫商量好的,請一個陪護照顧她。任大夫說,在他們婦產科,這種情況有過,但不多。一般生孩子,都是一來一串人,甚至有成百人哄來等候的。任大夫是一個很尊重病人隱私的醫生,始終沒有問她任何原因,只說過這樣幾句話:「人各有不幸,但又各有幸運。記住,你是一個幸運的人!從這個孩子懷上到現在,我給你檢查了十多次,沒有哪一次感覺有問題。生下來又母子平安,並且你和孩子狀況都非常好,只需要加強營養就是了。我給陪護已安排了食譜。放心吧孩子,三天就可以出院了。」在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把任大夫喊一聲母親。
陪護在沒有人時悄悄問她:是不是男人不敢閃面?她還說得神秘兮兮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別太相信他們,給他們生娃,連面都不閃一下,憑啥?」她還打問她,是不是離了?她笑著搖搖頭。她就表示明白了的意思,說:「去年我也是陪一個產婦,年齡小,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屬嬌小玲瓏型的那種,跟個娃娃一樣。你猜猜,來看她的是誰?是一個長得跟大炮筒子似的老男人,腦袋有臉盆大,脖子比水桶粗,頭臉還弄得跟蒙面人似的。他只躲躲閃閃瞄了一眼,放了個鑽戒,聽外面有動靜,拔腿就跑,跟做賊似的。能是好貨嘛!」她還提醒她說:「你長得這麼漂亮,可不敢成了人家的生娃機器。要是的,手也得放殘火些,別便宜了那些瞎貨。咱女人這一輩子,把啥都可以看淡,就是不能把自己看賤嘍!他抽咱的精華,咱就薅他的羊毛,可勁了薅!」說完,她自己先笑了。潘銀蓮因為心情特別好,見她說得這樣有意思,笑得都岔了氣。她又急忙給她摩挲背。
她正想該怎麼瞞哄過賀加貝,讓他別來醫院呢,誰知加貝就來了電話,說他演出完,要跟一個老闆談些事,如果晚了,就在後台睡。其實最近他基本都在後台睡著,那裡有個鋼絲床。她剛好說:「你去吧!」
她理解加貝,為梨園春來,的確是心力交瘁了。有時從舞台上下來,半天都不見他說話。早上排練,中午演出;下午又排,晚上再演。票房好,他還有些興致,動不動就請大家吃烤肉。一旦不到半成上座,立即就像是誰戳爛了他的皮球,把光腦袋拍得啪啪亂響。
按照預產期,還有一個多禮拜,因此,加貝的心還操不到這兒也是正當。婆婆倒是盯得緊,打電話問她咋不回家,她說跟加貝一起住後台。婆婆埋怨說,這時候怎麼還住後台?她要加貝接電話,潘銀蓮就急忙說,從這裡到醫院去方便。賀加貝平常很少跟他媽通電話,有事都是她聯繫,因此,這個場很容易就圓過去了。第二第三天照樣如此。直到第四天出院,她才給加貝打電話說,讓他到醫院來接。加貝還問是咋回事,她說你來就行了,並且要他把車停在醫院大門外。
當潘銀蓮抱著孩子笑吟吟地走出來時,把賀加貝嚇了一跳。
「咋回事?」
潘銀蓮說:「這是你兒子,咋回事。」她很是有些得意,畢竟給他賀加貝生了,而且還生了一個兒子。關鍵是除了腦袋長得有些菱形,尤其是賀氏風格的那種「前抓金、後抓銀」的特殊造型外,一切都很全乎。用任大夫的話說:孩子分外健康!
「你咋不給我說?啥時生的?」
潘銀蓮笑著說:「大前天晚上。」
「你個女二桿子!」
「不就是生個娃嘛,有多二。」潘銀蓮說得很輕鬆。
賀加貝當時就想把她抱起來親一下。她嘴角一咧,他才知道她有傷。
回到家裡,婆婆接過孫子,到底還是狠狠把賀加貝踹了一腳,說他能大意到這種程度,咋不把你的心肝肺和眼珠子也掉了?還說:銀蓮和我孫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讓你爹把你也叫走算了。說完,她還給火燒天點了高香,稟告再三:賀家有孫子啦!青出於藍勝於藍,比你個老不死的長得好看八倍!今年又是牛年,跟你一個屬相,那都是祖上積德,洪福延年哪……嘮嘮叨叨的,竟然把名字都起好了,叫了個賀喜。雖然加貝和潘銀蓮都覺得這名字有點滑稽,但還是先讓媽樂和著吧。
尤其興奮的是張驢兒,潘銀蓮連著幾天沒回來,它都快急瘋了。婆婆還把門指給潘銀蓮看,門框都讓它抓成蜂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