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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2024-10-09 21:32:26 作者: 陳彥

  潘銀蓮的哥提前沒給她打任何招呼,就突然到西京來了。

  潘五福是跟著河口鎮鄉下一個表親一起來的。表親是泥瓦匠,已經在西京給人打小工四五年了。他是在八里村安頓好住處,才給妹子潘銀蓮打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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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銀蓮趕過來時,潘五福已站在八里村口接她了。

  讓潘五福沒想到的是,妹子已經顯懷成這樣,走路都有些困難了。他說:「你也不說,都成這樣了,還跑過來幹啥?」

  「你初來乍到的,我不得來看看。」說著潘銀蓮就跟她哥一同進村了。

  潘五福看到妹子懷了孕,心裡自是一陣歡喜。他是知道她小時燙傷的嚴重程度的,慢慢長大後,就再沒好問過。以他想,妹妹可能結婚、生娃娃都是有麻煩的。沒想到,婚也結了,娃也懷上了,他真的是替妹妹高興得了不得。

  八里村潘銀蓮過去還沒進來過。這是一個很大的城中村,分東八里、西八里。潘五福租住在西八里。他在前邊給潘銀蓮領路,還引來了一些人圍觀。有人指指戳戳著潘五福的矮小,也有人在看潘銀蓮的美貌和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眼神大概是在猜測他們的關係。兄妹倆都走不快,就只好讓人觀瞻去。潘五福走在已進城混了好多年的妹子身旁,似乎還有了些找到靠山的感覺。

  巷子很窄,有的地方只能過去一輛三輪車,但樓都是六七層高。對面窗戶外搭的衣服,幾乎伸手就能夠著。七彎八拐的,他們走過了好幾條羊腸一樣窄細的過道後,潘五福就說到了。

  這是一棟新建的樓房,受地基所限,三面都沒有窗戶,是與其他樓體毫無間距地擠巴著。只有朝巷子的一面,能看出是七層的高度。因為每一層都有兩個窗口,能與對面樓房的相同開孔,共用一個晾衣杆。展開了搭,一根杆上大概也就只能搭一個雙人床單。潘五福仰頭指著那一線天空說:「城裡人住房好擠卡的。房子這麼個蓋法,要放在咱家,蓋七八座樓,地基都綽綽有餘。我在上面七層住著,你就別上去了。」

  但潘銀蓮還是堅持要上去看看。

  他們從逼仄的樓梯,一直上到七層。有些像古老的佛塔,越往上,樓梯越窄小逼陡。好不容易進到一個房子,潘銀蓮才發現,這是一個幾乎讓人直不起腰來的加層,到處都堆著雜物。頂子是臨時加蓋的墨綠色玻璃瓦。現在剛入秋,熱得還像蒸鍋。要是冬天,又該凍得像冰窖了。

  她說:「咋找了這麼個地方?」

  潘五福憨笑著說:「便宜,一月房租才一百五。」並且這裡不是住他一個人。在他的地鋪裡邊,還橫一個、直一個地打著另外兩個地鋪。潘銀蓮問是誰,潘五福說也是釘鞋的。

  潘五福這次進城,不是打芝麻餅,而是改行釘鞋來了。這也是他反覆思謀後,改弦更的轍。他表親開始不同意他出門打工,說那是活受罪,正常人都有些吃不消,何況你一個殘疾人。潘五福不愛別人把他叫殘疾人。他不缺胳膊,不少腿,耳不聾,眼也不瞎的,為啥是殘疾人?他就是個子矮些而已。個矮就是殘疾人嗎?他不承認。就連村上統計殘疾人,說是有啥補貼,他都沒報過。他能靠自己雙手掙吃掙喝,還養著一家子人,憑啥說他殘疾了?他之所以要到西京來打工,也是想多掙幾個錢。在河口鎮開的芝麻餅攤子,說敗就敗了。不是自己砸了牌子,而是一鎮人見他打餅掙錢,就都打起芝麻餅來。呼啦啦,小鎮上就有了十幾家專打芝麻餅的攤子。連國營糧站,都僱人打了起來。開始他因餅子質量好,芝麻炒得香、放得多,還撐了一段時間。後來有人害他,老在半夜給他的攤子附近潑大糞,搞得臭烘烘的人都沒法近身。還有人謠禍他一邊打餅,一邊手伸到褲襠捉虱子呢。氣得他都能吐血,但毫無辦法。形象眼看就徹底敗葬完了。加之打餅的技術含量也不高,那麼多人既然看上了這塊「肥肉」,很快掌握了技術,就把他徹底搞臭搞倒了。選來選去,他最後還是選擇了釘鞋這門手藝。關鍵是一般人都看不上,擠對少。本錢也小,技術難度還不大。很快,他就在河口鎮上釘鞋了。也就在他轉行釘鞋不久,兒子潘上風就考上西京的一所大學了。

  潘上風的名字是一個測字先生給起的。開始他們叫潘雨水,那是好麥穗隨口叫的,因為那年乾旱,一直不下雨。可測字先生說,這孩子命里不缺水,叫潘上風,興許未來有些前程。孩子長得一點都不像潘五福,首先個頭就躥出了一米七五。臉倒是有些像他媽好麥穗。潘上風打小就看不上潘五福,連去學校接他,也是不允許的。加上一鎮的人愛爛嘴,當著孩子的面都敢說,這娃像鎮上的誰誰誰。有的說像哪個所、哪個站上的誰誰,還有街上的誰誰誰,反正就是沒人說像潘五福的。他奶奶一口咬定,這是一個野雜種!潘上風就長期不回家了。連在縣城上學都在學校死圈著,學習就很不錯,高考竟然得了全縣第四名,很是給河口鎮人長了臉。那幾天,潘五福臉上遲早都堆滿了笑。有人偏腌臢他:「你笑呢五福?是笑拾了個大便宜?」還有瞎貨,說你看鎮上最近誰笑得合不攏嘴,誰就是潘上風的親爹。鬧得那一陣,鎮上好多有身份的人都不敢笑。偏是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貨,滿大街哈哈哈地笑得下巴直脫漏,說自己有個親兒子要進西京上名牌大學了,讓都趕快給他隨禮來。

  潘上風上大學的確是好事,可一應開銷怎麼辦?好麥穗掙的錢,還要朝娘家寄。雖然她嘴裡罵著爹娘把她塞進了火坑,可一聽說她爹在石棉廠得了塵肺,還是想方設法地給他們寄錢捎東西。潘上風一下要那麼多學雜費,並且是月趕月地逼得緊,好麥穗就四處借。剛借了錢,有些婆娘就找上門來,破口大罵自家男人不要臉,還力追下馬地把錢往回討。有幾次,好麥穗還挨了黑打。被逼得沒法了,好麥穗就先他一步出門打工去了。至於在哪裡,也沒給他說。最近他倒是聽到一點音信,說好麥穗在外面也混得不咋樣,連兒子念書都快供不起了。潘五福狠狠心,就扛著釘鞋的箱子出門了。他娘罵得山響,可他還是上了公交車。娘畢竟生活能自理,菜園子裡的東西,也夠她扒拉貼補家用了。加上他平常還給娘偷偷攢了一點。現在最當緊的,還是供潘上風念大學的事。苦寒人家出個有前程的人不容易,不管他是誰的,既然生在潘家,還姓潘,他就該把當爹的責任扛起來。這就是潘五福進西京的來由。

  潘銀蓮聽完,說:「你以為城裡就這麼好混?」

  潘五福說:「總比河口鎮強。鎮上就那麼些鞋,還是兩個人分著做。那一個是癱子,出門幹活,從幾層樓高的卷揚機上跌下來,截了半個身子,我能跟他搶生意?出來還是好。聽說光東八里、西八里村,外來人就住了上十萬,還愁沒活做?」

  「釘鞋的地方找好了嗎?」潘銀蓮問他。

  「找好了,也在村里。一個蘿蔔一個坑。原先那個釘鞋的,要回四川,後天月租到期了才走。我還得再等兩天,剛好準備準備。」

  「見到上風了嗎?」

  潘五福嘿嘿一笑說:「我就不見了。只要掙了錢,能貼補他上學就行。他的卡號我有,每月給娃打去就行了。」

  潘銀蓮有點氣憤地說:「這娃這不懂事的,你還這樣上心?」

  潘五福說:「咱潘家……出這麼個苗苗不容易!」

  潘銀蓮就不好再說啥了。

  潘銀蓮早知道潘上風來上大學了。孩子報到那天,她就幫著辦理了手續。潘上風也來看過她和賀加貝,並且還看了戲,但他自始至終不見笑。別人都笑翻在地了,他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賀加貝說,喜劇就最怕遇上這樣坐「冷板凳」的,要都是你侄兒這樣的人民群眾,喜劇就徹底「完了個蛋」。這孩子還有個特點,就是不說話。問他啥,都是一個字:不。有。或者:嗯。給錢給東西都不要。自尊心很強。她也是忙,就與孩子來往得少些。他也從不主動過來找她。直到她哥來,潘銀蓮才知道,孩子上學缺口不小。好麥穗出門打工,她也是才知道的,但聯繫不上。她每次跟家裡通話,她哥從來都不說難場事,總是說:你一個女兒家,把自己顧好就行了,家裡啥都好著呢。沒想到家裡發生了這麼多變故,她有些自責。潘五福說:「怪你咋的?是哥沒用。要有用,也不至於讓你連學都沒念滿,十四歲半,就出門給人引娃討生活了。這麼些年,你沒要過家裡一分錢,還貼補著給家裡促起了新房。連結婚這大的事,家裡一根針都沒陪嫁給你。都是哥沒當好,潘家是把女子當牛使喚了,還要你咋的?哥這一來,不又給你添了麻煩。反正你還顧好你的事,身子都這不方便了!我這不用多操心,就跟哥沒來一樣。哥又是個不惹事的人,不會讓你操太多心的。都安生著就好。妹夫也忙忙的,就別說我來了。人家都是活得亮亮堂堂的人,別讓我給人家添敗興。我不給你說一聲,總想著還是不對。反正你該幹啥還幹啥,有事我會跟你聯繫的。平常別來,這裡也不是你來的地方,我能行。」

  潘銀蓮想哭,但忍住了。她見哥拿的被子碗筷,與城市生活品質相差太大,就悄悄出去,又置辦了一套。她還給她哥買了幾件特型衣服和毛衣毛褲,等著過冬好用。過了幾天,她到底還是不放心,就又去看他。她總擔心她哥在那麼複雜的地方支攤子謀生,一定會有不少麻煩,有時做夢都能嚇醒來。

  按照她哥上次指的路徑,她很快找到了釘鞋的地方。

  這是村里相對開闊的一個廣場,原來用來碾場、開會、唱戲,後來就成了小商品零售批發市場。到處都是簡易棚子。棚子裡衣食住行所需要的應有盡有,但也都是很低檔的東西。有的乾脆還是假冒產品。十幾塊錢的成衣,幾塊錢的鞋帽,店鋪一家挨著一家。菸酒、小食品商店門口,卻堆集著小山一樣的瓜子、花生、油炸麻花、散裝鍋巴。賣小電器的,也在門口的燉鍋上,架著抹得油潤潤、紅猩猩的鹵豬蹄、滷牛肚、滷雞雜。主人會隨手削下一塊讓你品嘗,若跌在地上,立即有到處遊走的狗,從你襠中猛然鑽出,一嘴當先。算卦的、測字的,但見有一個能容身的地方,就圪蹴在那裡,神秘地招攬著路人:「你可能有點麻煩!」你說你蹲不蹲下,問不問個究竟?潘銀蓮一路走來,倒都是美好的攔截:「美女,你有一步大運,小心錯過。」潘銀蓮在旌旗招展的各種幌子下面,避來鑽去,最後總算在一溜賣花圈、賣老衣店的後面,看見了那溜修鞋攤子。一共有七八個人,有的旁邊臥著一副夾拐;有的端直放著髒兮兮的輪椅,輪椅的關節處,還繩捆索綁著加固物。她一眼就看見了她哥潘五福。

  潘五福還是那麼愛乾淨整潔,他身上穿著潘銀蓮給他買的新衣服。袖口和褲腳,都是挽了好幾挽,才露出手腳來。他把自己門口的攤子,也打理得整整齊齊,利利爽爽。他正在埋頭收拾一副女鞋的後高跟。

  見潘銀蓮走過來,所有修鞋人,都先齊刷刷朝她腳上打量,然後再朝手上瞅。潘銀蓮手上拎著兩大包東西,可都不是鞋。只要與鞋無關,他們就都不會再朝上看了。就連潘五福,也是先從她腳上看起,然後才看到手上的。他發現她手中的東西不像鞋,才又低頭收拾起他正收拾的後跟來。潘銀蓮也沒喊哥。不知為啥,她沒能喊出口。她朝他身邊再走近了一下,潘五福才仰起臉,齜牙咧嘴笑了。大家都覺得很是奇怪:矮子老潘才來,怎麼與這麼漂亮個女人有了瓜葛。老潘是大家才叫出來的。不管年齡多大,反正他面相挺老。

  潘銀蓮也不好多說什麼,恰逢天色已晚,到了該收工的時候,潘五福就先把攤子收拾了。有些活兒,晚上拿到租房裡還要繼續干。潘銀蓮又給她哥拿了不少吃的,還有用的。她問攤子咋樣,潘五福說挺好,賺錢也比河口鎮強多了。他說河口鎮給人加個鞋掌才一塊錢,還要磨半天閒牙。這裡端直十塊,撇下就走人了。

  潘銀蓮說:「哥,我把你來西京的事,給潘上風說了。」

  她哥還有些抱怨:「給他說這幹啥?」

  「你為他來,他總應該來看看你吧。」

  潘五福說:「千萬別讓來。我這樣子,咋看?娃是有臉的人。你也別再來了。剛才還有人悄悄問你是誰呢,我說一個修鞋的。人家說,拿那麼多東西,是來修鞋?裡面不像是鞋吧?我說,還有要修理的拉鎖包。」

  潘銀蓮想了想,說:「你就說是你妹子。」

  潘五福咧嘴一笑說:「人家肯定都不信。」

  過了一會兒,潘銀蓮問他:「你是真的不知道嫂子在哪兒打工?」

  「真不知道。反正也是為給娃掙錢唄,不說就不說。」

  潘銀蓮就再沒話了。

  潘銀蓮沒有上七樓去,實在是越來越不方便了。

  潘五福說:「你把身子還得看緊些。」

  潘銀蓮說:「知道。」

  潘五福又問:「是啥時候的事?」

  潘銀蓮說:「快了。」

  潘五福說:「哥也幫不上忙。」

  潘銀蓮說:「你把自己顧好就行了。我可能最近一段時間都來不了。」

  潘五福說:「你放心。我就是擔心你。」

  潘銀蓮說:「你別擔心,我認識了一個好大夫。」

  潘五福說:「那就好。」

  潘五福把妹子送到村子出口的地方,正趕上晚間收工。數萬人的洶湧涌人潮,比河口鎮發山洪的陣勢還大,幾次把他們兄妹衝散開來。潘五福十分擔心妹子的肚子,前後護著。可護著護著,還是被人流衝散了。他先是踮起腳尖找妹子,後來又蹦起腳找,可畢竟個子是太矮太矮,很快就被人潮徹底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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