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2024-10-09 21:32:23
作者: 陳彥
賀加貝開始聽說是武大富撬了他的「王牌」,還恨得牙齒挫得咯嘣響。後來聽說被勒令停業整頓了,才長出一口氣說:「活該!」
梨園春來雖然只剩一個劇場撐持度日,好在在演出場所全面整頓時,沒有深陷其中。有人還表揚賀加貝,說他「心明眼亮」:早早就發現了不良藝人的問題,寧願停業,損失經濟收入,也不給毒化社會風氣的表演提供舞台,並旗幟鮮明地開了惡俗藝人王廉舉。有關部門還讓他介紹經驗呢。
潘銀蓮說算了吧,小心拔出蘿蔔帶出泥。
賀加貝去請教南大壽,南大壽把鼻子一哼說:「王廉舉是你先發掘出來的,事情弄到這步田地,你賀加貝還能脫了干係?趕緊閉嘴!」
賀加貝現在是事業受到巨大衝擊,路走得逼仄,沒轍了,才來找他南叔的。
南大壽在西京檯面上,畢竟算是一個寫喜劇的大家。在他爹火燒天那輩人眼裡,南大壽就是百年才出一個的奇才。不過現在沒人找他寫戲了而已。
南大壽一直喜歡貓。連到劇團上班,都要弄點吃的,餵一下院裡冬青樹叢里亂鑽的野貓。現在完全消閒下來,就在家裡養了大小七八隻貓。肩上蹲的,腿上坐的,還有從他頭頂、交襠胡鑽亂竄的,看上去挺是其樂融融。那根擀杖也還背在背上,只是一隻小貓老要朝上攀,他不得不老用手去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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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加貝是晚輩,尤其在南大壽麵前,跟見了他爹是一樣的嚴肅。他先檢討,說看來這些年自己走的喜劇路子,還是有些不正。
南大壽把桌子一拍,嚇得貓們從他身上趔腿掰胯地四散逃去:「你今天才認識到路子不正?那不是正不正的問題,是早就斜到了陰溝渠的問題。你早幹啥去了?把我跟你師娘弄到紅石榴度假村,沒明沒黑寫了幾個月,最後還讓個啥都不懂的武大富,把老師羞辱得摸門不著,那時你幹啥去了?為啥不站出來替老師說句話?替正宗喜劇說句話?這陣兒攤子垮了,又想起南叔、想起南老師了?我看你就不是你爹的好崽兒!」
師娘還跑出來勸了幾句:「你罵加貝咋的。如今這喜劇,就不是你那個年代的喜劇麼,老罵娃能扳回來?」
賀加貝摸著颳得光溜溜的腦袋說:「你罵,叔你使勁罵。娃今天就是來聽你罵的。我知道我爹跟你關係好,過去老在一起狗皮襪子沒反正。你給我爹寫過不少戲。我爹自編的好多段子,你也出了好多主意。今天我就是聽老師的主意來了。」
南大壽還是氣呼呼的:「沒主意,我沒主意!現在這喜劇,就是硬撲到人懷裡,把你朝死的胳撓呢。不笑,把你壓住、捆住胳撓。再不笑,就把褲子脫了,啥玩意兒都擺出來,看你笑不。」
「看你說得噁心人的。」師娘制止道。
「不是麼咋?完全跳脫現實,邏輯混亂,極盡誇張之能事,瞎搞!好多人本來就瞧不起喜劇,說喜劇是世上最廉價的藝術,只有悲劇才是崇高的。你賀加貝還要把喜劇朝火坑裡推。喜劇再誇張,違背了常理,但你得合乎情理、戲理呀!王廉舉弄的那喜劇就是狗屎、驢糞!你說是不是驢糞?他上場老做驢叫喚,連《古蘭經》里都說:你應該把你的聲調降低,言語溫文,一切聲音中最粗魯、最討厭的就是驢叫。他偏要在舞台上反覆叫,那不就是在製造噪音唄。刮鍋鏟、電鋸板、半夜娃哭驢叫喚……這些最瘮人的聲音,都是王廉舉的拿手好戲。你說你們這叫喜劇?悲哀啊!的確悲哀!王廉舉不都是你賀加貝親自發掘調教出來的麼,哼,領教,領教啦!」南大壽不依不饒。
師娘說:「你看你還像不像個長輩、老師,跟娃說這些咋的?」
「我一想就來氣,咋的。」
賀加貝急忙說:「南老師,嫑生氣了,以後聽你的。我準備聘你到梨園春來做顧問哪!」
南大壽直擺手:「顧不上,嫑問我。也顧不了,顧不起!七老八十了,自己都顧不住,還能顧了你。」說著,他還把擀杖在背上戳了幾戳,像是癢。
是師娘從中調和,賀加貝好話連篇,才把南大壽的心緒慢慢平撫下來。貓們見南大壽情緒有所穩定,才又集中到了他的左右。一隻小貓崽噌地上到他肩頭,登高驚視著眼前這個腦袋顯得有點過於光亮的來客。
其實南大壽又何嘗不想出山去當顧問呢。他一生熱鬧慣了,現在圈在家裡,只經管幾隻貓,總是有些不大甘心。老婆見天早上到城門洞舞扇子,中午到少年宮學畫葡萄,晚上到新城廣場扭秧歌、搖太平傘,把他弄得還真有些寂寞無聊。賀加貝來請他,簡直是一拍即合的事。之所以應承得慢一些,是因為現在這喜劇搞法,他也拿不住稀稠了。一旦顧問不到位,撤退也好有面子些,畢竟不是自己死乞白賴著要去的。
賀加貝就愣乞求。求到最後,南大壽才給他顧了第一問:「說上天,說下地,還是人才問題啊!你爹當初,如果不培養出你和火炬,也是光杆司令一個。正因為培養出了你倆,才紅火了幾十年。你挖王廉舉,還不是為了人才?只是沒想到,挖出個妖孽來。那是眼光問題,得汲取教訓!但汲取教訓不等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該收攬的還得收。要不然,你一個人再耍,也是海鳥掏了你烏龜的蛋——來去單打單。管戲班子最抗硬的道理:就是絕不能讓任何一個角兒坐大,一旦形成這種局面,你就等死吧你……」
那天他們談了很久,還吃了師娘精工細作的麻食。在師娘的幫忙督促下,南大壽很快就背著擀杖,到崗顧問了。
賀加貝按照南大壽老師的建議,首先四面網羅起喜劇人才來。還不用發GG,一有這方面的信息,類似人才就蜂擁而至。有一天來得最多的時候,竟然十一個。來了還都得管頓飯。潘銀蓮一邊管飯,一邊笑得幾次起身去擦眼淚。有幾個模仿全國丑星的,竟然穿戴、走路、說話都全套照搬。最知名的趙氏、葛氏、宋氏、范氏等幾個,竟然一來就兩三個疑似的。當然,大部分模仿一兩句話、一兩個動作還行,再多就露餡兒了。賀加貝讓比較好的,都分頭登台試了試。也結合南顧問的意見,認為有培養前途的,才留下聽用。這樣一來,就讓舞台上的新鮮血液,一下變得源源不斷了。而且出場費還都比較廉價。一些來自垮掉的地縣劇團的「小丑星」,有一碗飯吃就不錯了,大多不太計較「包銀」分量,更不敢有了點名聲,就王廉舉似的不知輕重。大家從基層帶來的鮮活小品、小戲,經南顧問再一「點穴」、整理、改編,作品庫存也日漸增多。小劇場算是平穩撐持了下來。
這期間賀加貝還聽說一件事,就是那個壓垮「樂翻天」最後一根稻草的「鎮上客」,有可能是鎮上柏樹。是他連續三篇「檄文」,才徹底把「喜上眉梢樂翻天」打趴在地的。賀加貝很是有些感激的意思,還四處打問了打問,想去拜訪一下老夥計。雖然當初不辭而別,很是讓他受了一陣作難,但今日畢竟是替自己出了口惡氣。而且在討伐「樂翻天」的過程中,隻字未提「梨園春來培植王廉舉起家,並毒化社會風氣在先」的「鐵一般的事實」,這是同行咬他的檢舉揭發材料。可問來問去,「鎮上客」只是給報紙投了電子稿件,本人從未露面,不知他身在何處,賀加貝也就只好作罷了。
倒是王廉舉的事,讓他聽了有些心酸。說王廉舉後來很可憐,實際是被武大富「非法拘禁」著。一旦劇場被查,王廉舉又是酒精依賴重症患者,很難治癒,武大富就把他趕在門外了。這時他家裡也已鬧得不可收拾。直到最近,賀加貝才知道王廉舉與梅娜娜的事。正是因為他開了梅娜娜,才導致了王廉舉的「叛變」。其實當時賀加貝就是嚇唬嚇唬,說要把她開了,沒想到梅娜娜還挺強硬,端直拎起鱷魚皮包就拜拜了。他還有點納悶呢。潘銀蓮也責怨他,嫌不該把人說重了。沒想到裡面才是這檔事。王廉舉到了「樂翻天」,開始還供應著梅娜娜的吃穿用度,後來被圈起來,就再也無法見到人了。梅娜娜也不是省油的燈,老要到王廉舉家的葫蘆頭泡饃館去找。找來找去,把王廉舉的老婆給找靈醒了:原來「梅開二度」是這麼回事!氣上心來,他老婆就連「王記葫蘆頭泡饃館」的攤子都自個兒砸了。當王廉舉被武大富「釋放」出來後,已是無家可歸之人。但他嘴裡還有許多故事、段子、笑料、包袱要抖,就自己跑到車站、城門洞、鐘樓地下室,到處打竹板、數來寶、講段子。只要有人給酒喝,他張口就來,並把現場任何情景都能巧妙地結合進去,讓外來者還很是有些驚詫西京文化的了得:連流浪者滿嘴都是一溜一串的合轍押韻!
賀加貝把王廉舉的故事講給潘銀蓮聽,潘銀蓮悶了半天沒說話。
賀加貝說:「都是自討的。一手好牌,讓自己打爛完了。」
潘銀蓮卻說:「都怪你來。人家本來在家賣葫蘆頭泡饃好好的,衣食不愁,兩口子也和和睦睦。是你硬把人家弄來搞啥子藝術,最後搞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這不家破人亡了嗎?」
「那麼多搞藝術的,也沒見都瘋了。」賀加貝還辯解。
潘銀蓮說:「反正你有責任。看我們還能幫上王老師啥忙不?」
「咋幫?酒瘋子一個,警察都摁不住,你我能逮住了?聽說還攆著打人哪!」
潘銀蓮哀嘆道:「都是讓搞笑,把人搞成這樣了。」
張驢兒汪汪叫了幾聲,好像對潘銀蓮的論斷頗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