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2024-10-09 21:32:02
作者: 陳彥
王廉舉火成這樣,是連自己也沒想到的。開葫蘆頭泡饃館的時候,他只發現自己有創作才能,沒想到,如今把演藝才能都開發出來了。創作雖好,畢竟是在幕後,就像開飯館的大廚,吃客永遠不知他長啥樣。許多觀眾,大概還以為是演員有了大才華,才把包袱抖得這樣響呢。其實那都是他熬油點蠟,摳腳撓撒(頭),一個字一個字摳出來的。當然,就這幾下,也不是一日之功,那是多年訓練使然。開飯館以前在單位干時,抓衛生文明城那陣兒,他創作了《誰留死角跟誰急》;抓流感時,他又推出了《捂住你的嘴巴少擤鼻》;改革開放初期,有人說西京人是因古城牆遮蔽了雙眼才畏首畏尾,踢踏不開,他迅疾創作了《挖掉城牆出潼關》;後來愛護古蹟舊物又成為一種時尚,他只改了幾個字,就成了《站上城頭好放眼》。總之,一城人吆喝啥,他借風揚幾杴,一般錯不了。錯也是大家的錯。當然,也有當下就沒拿捏準的時候。比如有一次,城裡打響了化工廠液化氣泄漏事故保衛戰,犧牲了幾個戰士,這是很悲痛的事,一城人都沉浸在哀傷中。他卻創作了群情振奮、鬥志昂揚的快板書,打得噼里啪啦一片響地盛讚慷慨赴死,大家就覺得不合時宜。他立馬又借秦腔《祭靈》的模式,改成放聲悲痛的唱段,還親自上場,整得聲淚俱下的,很多人就都覺得王廉舉會做戲。
直到今天,他的演藝才能才算大大發揮一把。要不是自己死乞白賴著,賀加貝還未必給他這個機會呢。因為賀加貝請他來,只是編段子的。他總覺得大家把他的作品還沒表現到位。包括賀加貝,也只完成了七八成。賀氏兄弟,都是靠了老天爺給的長相賞飯。真正開挖劇本內存,都尚有很大空間。唯他,才是表達自己劇本的最佳人選。他老想起賀火炬對他的不屑。不過也得感謝這小子,要是他不跟他哥鬧掰,還輪不到自己「八達倉」地亮相呢。
正是:半生江湖路,一朝登台時!
沒想到,表演是這樣一種萬眾矚目的景致,王廉舉迅速堅定了走演藝之路的信心。不過他也立馬覺得有了對手。由於觀眾對自己的狂熱,他發現賀加貝看他的眼神不對了。先是只讓他在老劇場試試,因為老劇場都是引車賣漿者流,才二三百個座位,好糊弄。而開發區的劇場是高端大氣上檔次,且又是五六百人的大場面,還怕他砸了場子。沒想到,在新劇場比老劇場更呈「掀翻蓋頂」之勢,他就覺得自己是把自己推到了痛遭嫉恨的危局。謝幕時,他看見賀加貝已不像平常那樣激動熱情,也是因為觀眾的興奮點已不在他那裡聚焦徘徊了。因此,賀加貝謝了三番,就一去不復返了。而他是謝了五次。要不是怕老闆犯病,他都想謝六次七次,甚至再加演八九個段子。這種即興創作,他能現場搞一晚上。賀加貝他行嗎?再能,也只能背誦別人寫下的台詞而已。不過那天晚上,他在反覆提醒自己,要謙虛,要低調,千萬不敢搶了老闆的風頭,會招禍的!到了後台,他甚至還在埋怨說:「賀團長咋不謝完幕呢?看把我燒包的。這是你的團,紅火成這樣,你不謝幕,倒讓我當了紅苕種。」賀加貝只是尬笑著:「一樣,一樣。」說完就抹了把卸妝油,走了。他心裡還咯噔了好半天,一樣是啥意思?後來見了潘銀蓮,他想討個彩頭,這畢竟是老闆的老婆。雖然都知道賀加貝只是把她當了萬大蓮的影子、替身,可就這麼個不倫不類的老闆娘,也並沒有給他好聽的話,說什麼:「王老師,我不懂噢。只是有些話,放到舞台上說合適不?」觀眾都激動成了,還合適不?你個紅石榴度假村端盤子的服務員,懂個錘子!他想罵,但沒罵出聲。
王廉舉也謙虛低調了幾天,但觀眾的熱愛,讓他再也低調不下去了。半個月後,他再出現在劇場時,就是朋友開大奔送來的。有人暗中嘲笑說:王廉舉要是放在萬惡的舊社會,眼目下肯定是要乘「黃包車」上劇場的,下車還得班主挑帘子。有人就攛掇賀加貝說:「賀團,王老闆來了,你都不到車前挑帘子去?」賀加貝只是笑。
王廉舉開始還顧及賀加貝的感受,後來,就越來越有一種功臣感了:是我王廉舉,在鎮上柏樹釜底抽薪後,臨危受命,搶險救難,補崩漏於寒夜;又是我王廉舉,在你弟賀火炬變節叛亂時,奮不顧身,扛雷頂災,挽狂瀾於既倒;我有什麼必要在你面前謹小慎微、克己復禮、裝鱉裝蒜、猶抱琵琶半遮面呢?我王廉舉是本事成了,時運來了,機會到了!你賀加貝不提供這個舞台,我照樣會在其他舞台上音驚四座、大放異彩、光芒萬丈。我現在是你梨園春來的高照吉星!是你的搖錢樹、聚寶盆!你賀加貝應該來朝拜我才對,哪裡需要我在這裡裝瓜×王八犢子。既然是明星了,那我就得照明星的活法活!
王廉舉過去喝水,是端著一個老式大搪瓷缸,上面還噴著西京某區「創作三等獎」字樣。那茶缸能裝兩斤半水。葉子也是「陝青」,一泡就是半缸子大腳葉片,他是連喝帶撈著吃的。有人說他指頭剛狠勁拔過鼻毛,又塞到缸子裡撈茶葉去了。現在,他突然換了咖啡杯,說是晚上創作要熬夜,得提提神。不過包里隨時都裝著白糖,嫌拿鐵、藍山都比「陝青」苦,不放糖沒法下咽。在著裝上,王廉舉也變化頗大,原來總是穿著一身灰不唧唧的中山服,有時扣子還上下錯位著。後來改成一套醬紅色唐裝了。新近突然設計出一套大花格子西服來,並且從禮帽到褲子,甚至到鞋襪都是一種布料:格子有拳頭大,細看,是紅、藍、灰、白四色相套。胸前還整出一塊老懷表來。關鍵是紙菸也不抽了,卻弄來一個水菸袋,老銅貨包漿得油光鋥亮,抽得呼呼嚕嚕一片水響。抽完,噗一吹,把個小火球拋物線一般吹出老遠,很是有派的感覺。
梨園春來有規定:不許帶親戚朋友「蹭白戲」,凡進場者一律買票。如有違反,將在「包銀」里扣除。過去沒有人敢觸碰這些規矩。可自打王廉舉成名後,規矩就形同虛設了。他遲早都會帶一溜一串的人,到劇場後台、側台胡逛亂竄。舞台上用的啥道具,來人都敢亂摸亂耍亂穿亂戴亂比劃。開了戲,這些人哪裡都敢坐,哪裡都敢合影、拍照、諞閒傳。賀加貝也制止過,但來人看王廉舉很是不在意的樣子,也就都有些得寸進尺。
王廉舉過去就有喝酒的毛病,幾乎天天能聞到一股酒氣,但都喝得適可而止。畢竟是搞創作的,喝就喝了,只要不誤事。用他自己的話說,好戲都是菸酒熏出來的,李白斗酒詩百篇嘛!現在這個毛病可是大顯形了,見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來演出,有時是幾個朋友架進後台的。不知從啥時起,他的親戚也多起來:侄兒,侄女,乾兒,乾女一大堆。演出上場前,這個遞茶,那個倒水;下場時,又是那個捶腿,這個揉腰的;演出結束後,他朝那兒一仰躺,卸妝的,擦汗的,換服裝的,按摩的,弄得後台烏煙瘴氣。有時大家實在看不慣,連潘銀蓮收養的狗,都對他們汪汪亂叫起來。
可王廉舉在前台的行情,還一個勁地看漲。他上場哪怕隨便胡謅幾句,都能引起驚濤駭浪。不僅本地人爭相走進劇場,就是外地遊客,也通過電視、GG、口碑,知道西京有這麼個「大活寶」了。他的名字跟《紅燈記》里的叛徒王連舉一樣好記,一說出來就有喜劇效果。他能即興創作,才情絕對非凡。你隨意拋出任何問題,他都能用戲曲、快板、流行歌,甚至魔術、繪畫的方式加以表現。也不知啥時大家才看出,這傢伙還真能掄幾筆書法、畫幾筆畫呢。並且還能玩出「硬幣穿胸」「鋼刀過腹」「撲克變錢」「香菸生蛋」之類的魔術。雖然技藝不算驚絕,但由於他語言的精彩應變,而使普通魔術也煥發出了詭譎的喜劇效果。他的特點是,啥都能扯到男女之情上去。一扯到男女之情上,他就能左右逢源,形象生動,口吐蓮花,魅力四射起來。
王廉舉明顯是比老闆賀加貝技高一籌,甚至幾籌了。因此,他想怎麼折騰,就由著他怎麼折騰了。
一團人都覺得是出了「團妖」。但兩個劇場的收入,又是靠他撐持著。大家就都等著,看他賀加貝能把這個越來越控制不住的妖怪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