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2024-10-09 21:32:09
作者: 陳彥
賀加貝還真覺得不好辦,怎麼眼看著一個賣葫蘆頭泡饃的,在聲名面前,突然就變成了這樣,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王廉舉初來乍到時,他就發現這人不太甘於活在幕後,老想登台表演。給了點「邊角料」式的小角兒,倒也演得不錯,但老愛搶主角的戲,幾個主角都不待見。在業內看來,愛搶別人戲,尤其是搶主角戲的,就不是好演員,那叫「颱風不正」。因此,台上用他,也是慎之又慎的。沒想到,賀火炬離開的壓力,一下把王廉舉給壓了出來,而且還一發不可收。
王廉舉的演變,幾乎在很短時間就面目全非了。寫本子初紅時,他甚至謙虛得有點過分,見誰不叫老師或張師、雷師、趙師、穆師、曹師不說話。連潘銀蓮也叫了潘夫人、潘老師、潘掌柜的。登台演「雜角兒」那陣,每次謝幕他都朝後縮。演出結束,他還要反覆徵求別人意見,看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對賀加貝更是百依百順,謙卑得有些讓他難以承受。王廉舉本來不是這副模樣,初請來時,甚至有點虛張聲勢。對前任編劇鎮上柏樹,基本是一概否定。文人相輕嘛,可以理解。但有時他糟蹋起鎮上柏樹來,也有些過於刻薄,比如說:「這位鎮上老兄,本人無緣謀面。只從打的本子看,覺得搞悲劇也許是一把好手。搞喜劇嘛,還沒有哪一點料、包袱把我整笑過。真是虧了你們這些演員,竟然能以喜劇的形式,把這兩個劇場苦苦撐持到現在。」仔細想,這話夠損的。在賀火炬和其他一些演員看來,王廉舉的介入,讓梨園春來的品位下滑了一大截。但上座率,卻又在支持著他入主加盟後的「換將如換刀」。這次主角突然易位,他又大放異彩,自然是越來越印證了他的正確性與作用力。
大概是怕老闆犯病,王廉舉在大紅大紫後,對賀加貝也還表現出了謙卑的一面。比如謝幕,觀眾在狂呼亂喊王廉舉的名字時,他也會再三再四地把老闆朝前推。賀加貝也的確犯過病,但很快又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梨園春來是自己的攤子,眼下還東拉西借著幾十萬債務。突然冒出個王廉舉,能「樹葉一樣攬錢」,不比一時搶了自己的風頭重要嗎?不過王廉舉的謙卑,很快就變成了要挾和「拿糖」。「拿糖」,是唱戲行最流行的詞:就是掰扯、造怪、用各種辦法耍大牌的意思。王廉舉由謙虛轉向「拿糖」的第一個動作,是在他爆紅的第二個月。
有一天,他突然邀請賀加貝去吃飯,說是他的一個好哥兒們請。不去還不行,賀加貝就去了。
那是一家外表裝修得像西方宮殿一樣的餐飲樓,遠遠看著就很搶眼:白色是主體,金黃色鑲邊,也有人叫它白宮的。他們是派一輛大奔來接的人。「白宮」大門外鋪了紅地毯,還有軍樂隊。當然,從軍樂隊的陣列看,也跟當年賀加貝他爹去世時的那支隊伍相差無幾。這個城市在弄熱鬧事時,總是愛使用這樣的陣仗。在「軍樂隊」前邊,是兩排「白宮」的服務員在夾道歡迎。大奔剛停下,立即有人來開車門,並給王廉舉的頭頂搭了手篷,是怕車門磕了王老師噴了髮膠的大背頭。賀加貝這邊卻沒有任何人接應。王廉舉被前呼後擁、招手致意著進去後,所有員工也都席捲而入了。而給賀加貝,只派了一個有點「鬥雞眼」的服務生跟著。前邊把王老師熱情簇擁完,「軍樂隊」都歇菜了,鬥雞眼才禮節性地把他朝進迎。由於鬥雞眼目光指向不確定,他還幾次跑錯了門。以自己的熟臉,不至於突然在公共場合,就淪落到如此尷尬的地步吧。事後他才知道,為導演這一出,王廉舉已提前來給「白宮」彩排過一回了。王廉舉一邊享受著擁戴,也在一邊窺視著他的尷尬和感受。他只能強顏歡笑,故作輕快自如、談笑風生。王廉舉受到的那種禮遇,他當初在紅石榴度假村,早就享受過N次了。就讓這個初嘗梨子滋味的傢伙,好好受用一下吧,他畢竟是賀家的搖錢樹嘛!
在搞這些動作的同時,王廉舉也逐漸開始了對自己的形象包裝。他最感到得意的,就是那頭至今還不曾謝頂的烏髮了。即使在泡饃館當老闆時,每天也打理得十分有型,多是以「三七分」「二八分」見長。到了梨園春來,能爭取到「雜角兒」上台後,自己發明了「五五中分」式,登台很見效果,他就基本把這個舞台形象固定了下來。直到後來當了主角,有人說「中分」太像叛徒「王連舉」,他才突然開發出了「王氏大背頭」。整個頭髮是緊貼住頭皮,像鐵流一樣朝後頸流淌而去的。為了防止演出中頭髮奓起,頭油是和髮膠混用著,即使動作幅度再大,也不會讓一絲頭髮亂翹起來。這個髮型,後來甚至完全用在了生活中,那就是他生命造型的一部分了。上台的服裝先是西裝革履,又是唐裝謹嚴,再是長袍馬褂,後又變成了禮帽燕尾服,有時還提根老派文明棍。台下,他一時呼嚕著老佛爺的銅水菸袋,一時又噙起大拇指粗的巴頓將軍雪茄來。演出也不斷遲到。因為重要,賀加貝把自己的戲都安排在他之前了。王廉舉成了真真正正的壓軸大戲。可他到場卻越來越晚。開始還是卡尺撴寸,勉強在上場前一兩分鐘,被人陪跑進來,一個趔趄,剛好趔巴出場。後來就越來越遲,遲得賀加貝在上面愣加戲,還是不見側台人打招呼,說他人已到。有時狂熱的觀眾,竟然呼喊起來,要王廉舉上。可他偏是姍姍來遲,搞得所有人都沁出幾身冷汗來。他上場,還敢公然講述遲到的原因:不是丈母娘叫買菜;就是乾女兒讓扯紅頭繩;搞得彩頭摞彩頭,包袱套包袱的,反倒遲出才華,遲到出意外藝術驚喜來。賀加貝也幾番婉轉批評,可每次都是以王廉舉「行風作暴」般的劇場效果而告終,算是扇了他無形的耳光,讓他也只能「免開尊口」了。
漸漸地,賀加貝也知道王廉舉的病害在哪裡了。自打梨園春來的水牌上,王廉舉與他平起平坐後,他就多次或明或暗地與他交涉過「包銀」問題。他已先後給他漲過三次,還是不能滿足胃口。王廉舉認為,多數節目都是他創作的,現在還擔任主演,並且是領銜中的領銜。連瓠子各刨一半,都是吃虧的分法,何況仍是拿著「包銀」的僱傭關係。王廉舉是商人,對票價、毛收入都一清二楚。他曾提出過四六分帳的建議。他要四成,不然,就覺得賀加貝這個茹毛飲血的資本家、戲霸,太是有些榨取他的智慧財產權和勞動血汗了。他甚至還拋出了賀氏兄弟倆鬧掰扯的事,從道德制高點上,先阻擊得賀加貝啞口無言。賀加貝覺得,梨園春來開業這麼長時間,投入這麼大,能有今天,也是長期人脈資源、藝術積累的結果。加之兩個劇場租金,還有配演、音響、舞美、場務等幾十號人,的確是蛇大窟窿粗,要給他劈出四成來,就該關門大吉了。談不攏,王廉舉就使出各種招數,把他整得發冷做燒的。
最厲害的一次演出,幾乎快讓觀眾鬧到舞台上來了。
那天戲都演過兩小時了,王廉舉還沒閃面。按節目安排,他是要在一小時十五分準時出場的。賀加貝一再在舞台上研磨時間。觀眾終於忍無可忍,端直喊叫開了:
「王廉舉啥時出來?」
「我們要看王廉舉!」
……
後台已亂成一鍋粥。潘銀蓮在不停地打電話,問王老師走到哪兒了。開始王廉舉還接,後來乾脆關機了。潘銀蓮沒法,就打到平常圍在他身邊亂轉的一些朋友的電話上,有說不知道的,有說今天沒跟王老師照面的。眼看台下就要暴動了,潘銀蓮不得不給舞台上的賀加貝打手勢,意思是再加一個小品,她就拿著鍋鏟、火鉗、吹火筒上去了。誰知一些觀眾好像有意為難似的,端直讓她滾下去。他們夫妻勉強撐著演了一會兒,劇場裡的情緒是再也控制不住地騷動起來。一攤一攤的觀眾,先是站起來喊:為啥掛羊頭賣狗肉?接著,有人便要朝舞台上沖。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聽觀眾池座的背後有人喊道:
親愛的同胞,
難道只許你們早到,
就不許我王廉舉有個大事小情來次遲到?
我敬愛的老婆突然發燒,
口吐白沫、毒上眉梢。
我把她背到醫院朝急診室一撂,
見是一個色眯眯的男醫生都沒顧上保護照料。
心急火燎,草驢一樣飛跑(還學了幾聲驢叫),
總算是趕在謝幕前見到了各位同胞。
要是能原諒了我就豁出命演到明天晨早,
要是不原諒了我就演到後天傍晚再給咱歇倒。
吃飯有老闆賀加貝全包,
睡覺的安全問題有老闆娘潘銀蓮親自盯梢。
要是再不原諒我就登門求告,
演他個三天四晚上,保證戲不重樣,還給親愛的大家發紅包!
場是徹底救回來了。可這場驚險,讓賀加貝直想把王廉舉宰了。宰了都不能解他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