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2024-10-09 21:32:12
作者: 陳彥
潘銀蓮那天也的確嚇壞了。賀加貝畢竟見得多,三歲就上台演過戲。他媽給潘銀蓮說,賀加貝演的第一個戲叫《戰洪圖》:舞台上「洪水滔天,人民群眾扶老攜幼過場」,賀加貝剃了個光葫蘆,嚇得在水裡(電打布景)哇哇亂哭,因表演生動,而首次獲得「滿堂彩」。七歲他就演了《血淚仇》里的狗娃,謝幕時,像主演一樣,還單獨出來「走過一番兒」,專門接受觀眾「歡呼」。賀加貝是從小在舞台上見過大陣仗的人。而潘銀蓮正經看戲,都是進城以後的事。上台,更是遭了賀加貝的捉弄,好長時間都還在「打戲擺子」。到現在,勉強自如一些,也不敢稍有怠慢。她特別感念觀眾對她的促紅。她知道,觀眾接受她,有對賀氏兄弟喜劇的喜愛,也有對萬大蓮的認同。她僅僅是長得像,而又是賀加貝的老婆,才被欣然接受了。但她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因此,每臨演出,她都是早早到場,早早化妝。化完妝,立馬躲在一個拐角,默詞,記戲,檢查相關道具。就在她覺得越來越駕輕就熟時,沒想到觀眾突然翻臉,要她滾下去。賀加貝臉色尷尬,還有打躬致歉的應對動作。而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甚至魂飛魄散了。幾天過去,她還記得台底下那喊聲:「讓潘金蓮滾下去!(他們故意把她叫成潘金蓮)」「讓贗品滾下去!」「讓假貨滾下去!」「堅決反對假冒偽劣產品!」她當時直看賀加貝怎麼辦,賀加貝有意擋著她,讓她朝下走,自己卻一個勁地朝前彎腰作揖。看著觀眾涌動如潮水,她又不敢下去,怕真有衝動的闖上來,打了加貝咋辦?她甚至都想把道具火鉗或吹火筒遞給他一件,但又怕觀眾受刺激,沒敢。既然是夫唱婦隨了,賀加貝那瘦弱身體,恐怕還未必有自己能扛得住呢。一剎那間,她也學著先給觀眾打躬作揖起來,不過鍋鏟、火鉗、吹火筒倒是捏得更緊了。那陣兒,她感到,用什麼求天告地的方法都無濟於事。觀眾就是憤怒了,狂躁了,找茬了,要怒斥你,甚至大有要放你血的架勢。
「千鈞一髮」這個詞,潘銀蓮打小學就學過。也只有在那一刻,她才深刻領會了它的含意。王廉舉出現了,並且是在舞台的正對面。他神情淡定、舉重若輕地從觀眾群里,神采奕奕地走了出來。燈光師十分機敏,追光立即跟上了。就在他亮相、發聲、謙遜地揭開禮帽頂蓋,露出那個「蒼蠅拄拐杖都難以爬上去」的油亮大背頭,頻頻向觀眾揮手致意的一瞬間,暴怒就改為漲潮,激憤就變成喧譁了。王廉舉像英雄一樣,坦然出現在一個救苦救難的英雄最應該出現的時候;像救世主一樣,臨危不懼地捨身顯靈在救世主應該登高一呼的地方。觀眾席的最後方,恰是劇場最高處。王廉舉選擇這個地方出場、這個時機出場、這個火候出場,真是恰逢其時,再也絕妙不過。他立即就挽救了一場悲劇,並讓它端直轉圜為一場激情四射的澎湃喜劇了。
賀加貝拉著渾身戰抖的她黯然下場後,就一直在找刀。他說他一定要把驢日的王廉舉宰了。而此時王廉舉正在前場發著亂真的驢叫聲,他說他是騎著世界上最好的「澳洲驢」,唷、唷、唷地奔赴劇場來跟親們見面的。
王廉舉在台上真的是妙語連珠,大放光彩。賀加貝卻在後台,被幾個小伙子死死壓住,怕他一旦拿到殺西瓜刀,真能衝上台去把王廉舉砍了。他已氣爆了。
大家害怕影響台上的演出,硬是把賀加貝拉到了遠離舞台的地方。他雙手直砸腦袋,嚎啕大哭起來,罵自己是虧了賀家的先人!自潘銀蓮跟了他,還沒見他哭過,今天竟然哭得這樣傷心。他滿臉的油彩,被眼淚鼻涕抹得完全失了人形,嘴還真揉成了血盆大口。要是王廉舉在面前,他只怕還確實能把他生吞活嚼了。
潘銀蓮讓人幫著把賀加貝弄回了家,她怕他控制不住,惹出大事來。
賀加貝回到家裡,哭得已是眼泡脹紅,甚至還在抽抽搭搭。他媽問咋了,說長這大,也沒見兒子哭過。打小他爹罵他揍他,都是一副橡皮臉,他爹抽左臉,他還把右臉給上去。踹一腳,只要把他踹出了原來的位置,他還退回原地,讓他爹繼續踹。他弟賀火炬犯錯了,他也敢頂上去,替他挨揍、挨踹。他爹用舞台上使的「討飯棍」打他,他還學著他爹的樣兒,嘴裡念念有詞:「張大哥,李大嬸,見我不要忙關門;看著操了個討飯棍,其實祖上是大官人;剩菜剩飯不衛生,剛蒸的熱饃我看行;不一定非夾肥肉片,肥瘦相間、不糙不膩、囊囊活活、利於下咽就能成。」氣得他爹都想把這「死皮貨」從窗戶撇出去。就這麼個皮實得要命的娃娃,怎麼能氣成這樣?那一定是腦瓜受了大震了。潘銀蓮沒有把事情原委告訴婆婆,覺得告訴了,只能徒增忙亂著急,於事無補。她只把賀加貝伺候著躺下,讓他睡了一陣,到半夜時分,兩人才商量起怎麼辦來。
賀加貝還是暴躁得不行,非要把驢日的王廉舉宰了。不宰,也得把他劁了騸了。還揚言不割了他的蛋,他都不姓賀。
「說那些話有什麼用?你還真能去把他宰了騸了?看真把人宰了,你能得到啥好處?」潘銀蓮一邊給他餵薑湯,一邊鎮定著他的情緒。
賀加貝這麼一折騰,不僅感冒咳嗽起來,而且還有些發燒。潘銀蓮就弄冷水毛巾,給他渾身擦拭著。
被活活叫成了張驢兒的柯基犬,不知啥時自己跳到床上,也給賀加貝啃起腳丫子來。
賀加貝的情緒倒是慢慢緩解了一些。
潘銀蓮就說:「當緊的事,是明天演出咋辦?今天鬧了這一場,明天我們還演得成不?我們要演不成,完全指望王廉舉,能靠得住嗎?」
賀加貝斬釘截鐵地說:「堅決把王廉舉這個叛徒斃了!」
「斃了?咋斃?」潘銀蓮問。
「這死狗,拉出去槍斃二十四回,都死有餘辜!」
嚇得張驢兒還汪汪地亂叫了幾聲。
「再別說那瘋話!就說明天咋辦?還有幾十號人等著信呢。」
賀加貝說:「開除!絕對開除!老子用不起這號缺德敗行的貨,讓他徹底滾蛋!」
「那兩個劇場的演出咋辦?」
賀加貝長嘆一口氣說:「老天要滅咱,你就是咋撐都撐不起來。也紅火好幾年了,接二連三出么蛾子,也許該關門歇菜了。」
潘銀蓮沒想到,賀加貝會灰心成這樣,就勸說他:「也沒到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吧?辦法總是有的。火炬走那陣,不也是缺了一大豁,還不都有了辦法。」
「辦法就是出了個叛徒王廉舉。這狗日的!」
張驢兒見誰一罵狗,就有反應。
「王廉舉畢竟還是為梨園春來出了力了。鎮上老師走,他頂上來編戲,火炬走,他又頂上來演戲……」
還沒等潘銀蓮說完,賀加貝就喊道:「夠了。他把我折騰得還不夠慘?整日提心弔膽,蹲屁股傷臉。好話給他說盡,沒有一天不求爺爺告奶奶的!我賀加貝混得就差沒給他王廉舉捉雞巴尿尿了。」
「看你說得噁心的。自打王廉舉上台,你們把這些髒話,就越說越隨便了。農村人都沒你們這麼爛嘴的。」
「不是咋的?你再央求他、搞磨他,他只是得寸進尺,盡干那荒唐事。想想這些日子,我都是咋熬過來的?沒抽也快瘋了。必須把他開了!唱戲這行,最主要的就是不要把誰捧成了『獨食爺』。一旦捧成『獨食爺』,戲班子離死就不遠了。我爹他們那輩都知道,戲班子『耍獨旦』,那就是蒜頭鼻上掛鐮刀——尋著找削呢。咱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叫養虎為患,知道不?我想好了,先把開發區那個場子停了。但凡鬧過事的劇場,也都不好再演。除非你有更拿人的好戲,要不然,只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這麼多人,一個小場子的收入,能養起?」潘銀蓮問。
「減人。咱打不起臉,充不起胖子了,先把小劇場顧住再說。」
「大劇場淘了那麼大的神,貼了那麼多裝修費,就算了?」
「先停了再說吧,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兩人商量了大半夜,又算起帳來,覺得暫停一個劇場,可能是最佳選擇。只留一個場子,就有減人的問題。減誰?咋減?還有節目咋弄?辭退人員的工資咋開?都是難題。沒想到,眼看著那麼紅火的事情,說倒,就倒灶了。儘管心裡很難過,但他們還是一一商量了後事處理的辦法。唯一難纏的,還是王廉舉。
潘銀蓮也並不看好王廉舉,尤其不喜歡他在舞台上說的那些髒話怪話。好笑是好笑,卻總覺得那都不是啥正經話。但那麼多人喜歡,她也就搞不懂是咋回事了。不過要把王廉舉開了,她還是覺得要講點方法,不能硬來。
「你說咋辦?」她問。
賀加貝氣還是不打一處來:「咋辦?讓拉大幕的老卜,通知他不要再來就完了。」
潘銀蓮說:「還是我跟他說吧。」
「你咋說?不給他那臉。給臉不要臉的貨!」
「你就是要開人家,也得和和氣氣地開,別弄得雞飛狗跳的。」
「莫非我還要打個八抬大轎,把他送走不成。」
「送不送走,都得留後路。戲裡不是常說: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要留人情你留去,我今輩子都不想見這條死狗!」賀加貝說著,竟然下意識地把張驢兒都踹了一腳。
張驢兒汪地咬了他一口,自己跳下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