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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2024-10-09 21:32:16 作者: 陳彥

  你們都看見了,這就是人類,把啥髒水都朝我們狗身上潑。王廉舉怎麼能跟我扯到一起呢,偏是死狗死狗的。要說,我最見不得的就是王廉舉。我主潘銀蓮收留我時,本來想給我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卻被王廉舉污名為張驢兒。這名字有一點嚴肅性嗎?我就是再想活成一條正經狗,都被這名字鬧掰扯了。足見一個人、一條狗的名字和名聲有多重要。張驢兒在八百年前,就被一個叫關漢卿的毀了。我的前副教授家庭,給我起的名字叫威廉,多高大上的名字。再前任,就是那個研究所家庭,叫我湯姆。據說湯姆也有倒霉蛋的意思,但我聽電視裡常有明星這樣稱呼,也算滿足了。八百年來,一說起潑皮無賴,張驢兒的形象大概首當其衝。我是把你王廉舉咋了,要這樣損壞我的聲名?淪落為喪家犬,已夠慘了,還讓他弄了這麼個破名諱。我痛恨王廉舉,比賀加貝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但我也要替王廉舉說幾句話。弄成這樣,不全是他的錯。一個人,要想在飛黃騰達、眾星捧月時保持鎮定,認識自我,是比把柯基犬的屁股塞上針眼都更難的事。

  我到梨園春來那陣兒,王廉舉還是編段子的,他自己到處稱是劇作家。演員生涯皓月當空,那是新近的事。但那時,他明顯已有一種打狗欺主的猖狂感,要不然,也不會信嘴就給老闆娘領回來的狗取惡名。潘夫人多次表示反對,都沒把被動局面扭轉過來。王廉舉憑什麼能一錘定音?我主但凡有點頭腦,都應該防患於未然。

  我親身經歷了王廉舉的演員發跡史。點點滴滴,還得從當年在副教授家看錄像說起。過去我從來沒看過戲。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還專門跑到機器背後,想把裡面的機關察個究竟。沒想到,年過半百(我們狗的壽命,基本在十五年左右,我大致七歲上下),一跤跌到梨園春來這種娛樂場所,還真是有些喜不自禁。前台、後台、劇場、票房,活動半徑很大。不像過去在那兩個家裡,基本就是監禁狀態,主人偶爾拉出去遛一圈,也是前後腳緊跟著的獄卒與囚徒關係。現在我的自由度很大。經過一段時間觀察發現:只要在演出時,不走出側幕條,不把自己暴露在觀眾視線中,那麼就可以劇場大地任我走了。雖然叫張驢兒,但我畢竟是潘夫人的狗。當然,我不會以此充大,還得長些眼色,儘量不擋演職人員上下場的路。後來我找到了一個特別好的觀劇位置:舞台側面的耳光燈房。說是房,其實就是一個四五平方米的凹槽,側對著舞台,綁著兩排燈光而已。我就臥在燈光下面俯瞰全場。夏天,有些烤得招架不住,冬天可是太暖意洋洋了。向左看,能看到舞台上的表演;向右看,能看到池子裡觀眾的狀況,這才是一個看戲的絕佳地方。難道戲只有舞台上的好看嗎?NO,有時台下的戲,那才叫一個棒呢!比如要看王廉舉的戲,那你就不能忽視觀眾配合的有力得當。王廉舉是一個最會察言觀色的人,其實他每場演出的尺度都不一樣。只要發現觀眾在哪一塊兒感興趣,他立馬就會在那裡深挖幾下,直到把「內存」完全釋放。他初登高台時,演出的首創節目叫《王廉舉梅開二度》,這一系列,僅半年時間,就發展到八個以上。到《王廉舉深陷寡婦門》時,我已看得目瞪口呆、渾身燥熱發癢。雖然過去兩家對我管得很嚴,出門放風也就是一時半晌,但見了異性,我們相互嗅嗅,關係也都處理得當。即使是一見鍾情,也會含蓄地秋波一瞥,來去大方。不像人類說起這事,哪怕在劇場,也樂不可支得掌聲雷動、前仰後合。

  好了,不抒情了,還是爆點猛料吧。

  因為我哪裡都可以走動,因此,見到了很多別人見不到的事情。比如在化妝室,王廉舉捏了一個跑龍套的小姑娘的屁股,你能瞧見嗎?那小姑娘叫梅娜娜,你知道嗎?但他們都不避我。開始王廉舉捏,梅娜娜還反抗。後來王廉舉大火了,再捏,她就只是樂和。再後來……我就不說了。我是多麼希望潘夫人能在我的引導下,去發現一下團風都成什麼樣子了呀!可她偏是不跟著我走,也就讓王廉舉在光天化日之下,墮落了自己,也腐化了這個集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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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危機在幾個月前已蠢蠢欲動了。

  王廉舉過去來演出,總是喜歡在後台人多的地方圪蹴著。圪蹴是關中土話,我從「高知」家中來,開始還不大懂。其實就是地上、台階上、道具上、凳子上哪兒都能蹲下,只不習慣用坐姿而已。後來有了勢,王廉舉就被請進了單獨的化妝室。雖然還是圪蹴著,但他圪蹴得有些離譜,有時甚至圪蹴在了一方桌子上。據說,那間化妝室過去是賀加貝、賀火炬、萬大蓮用的,他們一邊化妝,一邊還要對詞。因為每場演出,幾乎都要換些新的笑料,王廉舉說那叫:「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自打王廉舉火爆後,我的東家賀老闆和潘夫人就從單獨化妝室主動撤了出來。首先是不需要對詞「換料」了,王廉舉一人就全包了。「新料」都在他一人肚裡裝著,隨時等候「井噴」而已。井噴是他自己老愛吹噓的話。再就是潘夫人受不了他的煙味兒。王廉舉從劣質紙菸,到古巴雪茄,再到老佛爺的水菸袋,抽起來都是不歇火的。再其次,是嫌他帶的人越來越多,哄出哄進的,鬧騰得慌。我開始是跟老闆和老闆娘一起撤出的。後來好奇心驅使我又折回去幾趟,想知道這些人猴猴在一起都幹些啥,加上我也喜歡王廉舉撂雜嘴,沒有哪一句不是好笑的。雖然他有時拿狗開涮,我也想啃了他的腳後跟。進去一兩次我就發現,這裡邊有鬼,關了門,竟然有人在煽惑王廉舉叛變!他們說這攤子現在就是靠你王老師一人撐著,拿這點錢,憑啥?要麼你做大股東,要麼撇開「梨園」鬧革命。天哪,內部捲起如此大的驚濤,東家竟然還蒙在鼓裡。潘夫人還一個勁地招呼置辦伙食,要讓王老師吃好喝好!吩咐說:王老師喜歡吃「棒棒肉」就紫皮獨頭蒜,讓給王老師多弄些,並且還要酒精加熱爐伺候。

  我要替王廉舉說幾句公道話的地方就在這裡。王廉舉雖然已經飄飄然了,但開始並沒有叛變的意思。他說加貝也不容易,七災八難地把攤子弄到現在,剛有轉機,他不能過河拆橋。誰知身邊這些人不依不饒,說你有這麼大的能耐,為啥要寄人籬下?誰都經不起反覆攛掇、煽惑。王廉舉在戲台上一呼百應,聲浪滔天;下了台,前呼後擁,敬祖宗一般抬胳膊架腿地一圍好幾圈。那些人什麼過分詞都敢用,好像王廉舉置身世界喜劇巨星之列也是毫不遜色了。放在誰,也有齁擼不住自己的時候。就連我,東家一旦給點好臉,也是要跳床跌沙發地蹦躂幾番,何況是被捧瘋魔了的王廉舉乎?

  這裡面還有一個最猛的料,東家一直毫無察覺。在煽動王廉舉叛變的人物中,主角其實一直沒有出場。我不認識那個叫什麼武大富的人,聽他們謀劃於密室時流露:武大富是紅石榴度假村的老總。這個老總曾經是賀加貝的朋友,賀老闆在他度假村唱過戲。那人也是潘夫人的老闆,說潘夫人在他手下還當過服務員。順便補充一句:從血統上講,服務員出身的潘夫人能領回我,也算是她的一種高攀,當然我並不這樣自視甚高。言歸正傳:正是那個武大富,為了報復當初賀氏兄弟「擁戲自重」,突然「變節單幹」的一箭之仇,才在如此關鍵時刻,給他來了個「一劍封喉」。武大富開出的條件很優厚,說一旦王廉舉從梨園春來撤離,他將立即投入資金,全面包裝,讓王廉舉成為一代喜劇巨星。這個巨星不僅是西京的,也不僅是北上廣的,而是世界的,是人世間的。

  王廉舉直到此時,也沒有完全撤離的意思。他還在觀望,甚至對潘夫人的關心愛護,還有些戀戀不捨。導致王廉舉最後瘋狂一搏的,可謂是蝴蝶效應。狂風捲來的青之末,竟然是那個暗中與王廉舉有染的梅娜娜。我本來想叫她小騷貨,但這是個修養問題,太侮辱人的話我柯基說不出口。

  這料夠猛的吧?也只有我愛到處亂鑽亂嗅,才發現了他們那點苟且。我的老闆和夫人,大概永遠也猜不到事實真相。梅娜娜因連續遲到,又失場、笑場,而被賀老闆開銷了。注意,笑場是王廉舉故意惹的。王廉舉在場上都敢給她放電、調情、拋媚眼。這個我們狗也常使用。別人看不出來,而我是知道了硬幣的另一面,才懂得了這一面的所有隱喻。賀老闆在一無所知中,把梅娜娜打發走了。因此,第二天王廉舉就演出了那一幕,一下把事情推到了極致。我知道賀老闆是忍無可忍了。潘夫人一再從中調停,仍是無濟於事。

  我還要爆一個猛料:我主潘夫人其實已經懷有身孕,但截至目前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是從她突然愛吃酸的,又老背後嘔吐才發現的。我的前女主,就是那位副教授懷孕,也是這個神氣。我很是心疼主人的處境,那天被觀眾喊著叫滾下去時,我都生怕出意外,好在她挺過來了。

  我主要求主動出擊,跟王廉舉談判,我是在場見證者。事物背後雖是風起雲湧,檯面上卻顯得異常平靜。還沒等王廉舉提出過高要求,潘夫人已是滿口答應,並且還有些讓他喜出望外。唯一讓我感到羞辱的是,談判結束,都起身準備離開時,王廉舉又把我拉出來開涮了一回:「張驢兒這屁股,養得比才來時能肥幾倍了呀!」

  在我看來,這不是讚美,這是談判對手在談判桌上獲得了過高要價後的一種優越和得意洋洋。

  你梅娜娜的屁股才肥了幾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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