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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2024-10-09 21:31:59 作者: 陳彥

  潘銀蓮撿回一條狗,讓大家笑了好半天。

  這狗先是髒得不行,臉抹得跟花臉貓一樣。身上的毛,都說不清是啥顏色,黑一坨、烏一坨、灰一坨的,該白的地方不白,該黑的地方不黑,該黃的地方不黃,總體是一種炭灰色。還有幾處脫毛的瘌痢瘡。屁股上坐有鼻涕,腦門上蹭著羊肉泡、面辣子,脊背上吊搭著方便麵。它的一隻腿還有點跛。一跛進來,就都嫌噁心,生怕穢物蹭到了自己身上。狗倒是靈醒,只跟著潘銀蓮亂轉,生怕跟丟了似的。潘銀蓮用一張紙,先把它身上明顯的髒物摳了下來,然後坐下自個兒化妝。它就蹴在潘銀蓮腳下,團得很緊,是一種特有經驗的生怕別人踩踏觸碰的生理反應。

  潘銀蓮上場演戲,狗也想跟上去,她用比較嚴肅的表情制止了。可潘銀蓮登場後,狗還是哼唧著想上台,被坐在拉大幕處的王廉舉,用腳擋住了。王廉舉非常嚴苛的眼神,讓狗後退了好幾步。但它眼睛還是緊盯著台上的潘銀蓮,生怕她逃出了自己的視線。好在舞台不大,潘銀蓮一直在它的視力範圍內活動。當潘銀蓮下場後,它又緊緊依偎在她的腳前身後了。看著狗那醜陋而又落魄的樣子,王廉舉隨口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張驢兒。立即逗得一後台人都哄堂大笑起來。

  張驢兒是元雜劇《竇娥冤》里的小丑名字。他和父親(一個老丑)在逃荒中,無意間碰上有歹人慾勒死債主蔡婆婆,順手搭救了一命,由此跟到蔡婆婆家中,才發現是婆媳在孀居相依,就死鬧著要父子倆跟婆媳倆配對成婚。誰知媳婦竇娥性情剛烈,死不依從。張驢兒就步步陷害,欲毒死婆婆,卻誤將自己的老丑父親藥死,並嫁禍於竇娥。直到勾結庸醫、官府,把竇娥判成死刑,製造了一出感天動地的大悲劇。張驢兒就是一個遭千古唾罵的潑皮無賴形象,怎麼讓王廉舉用給了一條流浪狗,當然是頗具喜劇色彩了。大家就都十分讚賞地分享了這種快樂。

  潘銀蓮很快將狗清洗一新,再經過寵物店打理,黃、白、黑三色都分明起來。瘌痢瘡也上了藥。經過幾天吃喝改善,屁股也見渾圓起來。只是已被王廉舉污名化,一下釘上了角色形象的恥辱柱。潘銀蓮通過寵物店,認識了這條狗的種族,叫柯基犬。她也試圖叫它柯基、忠八、喜興、春來之類的,都被「張驢兒」這張千古名片強行遮蔽殆盡,是咋都扳不回來了。潘銀蓮還有些埋怨王廉舉,嫌他不該給狗取了這麼個賴名字。賀加貝說,那不就是個名字,他倒是不討厭這條狗。狗也乖巧,大概是搞明白了他們的關係,就在賀加貝跟前,也表現出一種溫順體貼來。他累了,坐下發呆時,它會偎依在他腳下,很是理解地舔舔他的腳指頭,眼睛還翻著看他的反應。他被舔得癢酥酥地好受,張驢兒就舔得更加起勁了。

  賀加貝最近真是忙得夠嗆。兩個劇場的演出倒是撐了下來,可一算帳,完全是一種打腫臉充胖子的搞法。如果收支平衡,也可支撐一段,可純粹是倒貼本的買賣,他就不得不考慮下一步的干法了。他覺得王廉舉似乎還懂一些經營之道,最近便老與他念叨這事。

  王廉舉是開過飯館的人,大帳一算,就知道兩個劇場虧了多少。開始賀加貝要請舞蹈隊,請歌手唱搖滾,王廉舉都是不同意的。他覺得價錢太大,也改變了梨園春來的品質。他愛用「品質」這個詞。王廉舉甚至給賀加貝提出,必要時,他可以代替賀火炬上台。可賀加貝看了他的表演,覺得實在業餘得厲害,到底沒同意。這事還很是有些傷王廉舉自尊。雖然小雜角都讓他上著,但重要角色,始終不讓他「挑戰」。最近梨園春來虧成這樣,賀加貝找他商量多了,他就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首先是把那幾個唱搖滾的開了!幾個搖滾歌手,一臉瞧不上王廉舉的神情,連上場報幕詞,都全竄改了。說王廉舉寫的,只適用於業餘晚會,他們希望說自己想說的話,那是現代或叫後現代的話語。因此,晚會就帶來了高度的不諧和、不統一性。在王廉舉看來,搖滾那塊兒,就是晚會長出的瘤子,趁早動手術剜了零干。他們要的出場價也的確高,賀加貝不得不按王廉舉的意思,先把唱搖滾的開了。

  搖滾占了半個多小時,這麼大塊的節目,用什麼替代?賀加貝一個人獨角表演,加上跟潘銀蓮的小戲小品,自然是撐不下來。畢竟是肉嗓子,一天演幾場,一場能支撐個把鐘頭就不錯了。而完整的晚會,一般不能低於一小時四十分。其實他嗓子現在都整天嘶啞著,用他的話說,是癩蛤蟆支桌子——硬撐著。王廉舉便適時地再次提出了讓他登台的請求。他把戲本都創作好了,並且現場給賀加貝還表演了一段。他說:「別把我當業餘的看,這年月,表演都要原生態。只有我們才是最原生的。現在有許多這樣的大舞台,真正專業的反倒做作。潘銀蓮通過實踐,不是很好嗎?為啥我就不行?當然,潘銀蓮是因為長得像萬大蓮,有一種替身的刺激感。我不像你弟賀火炬,長得有點過於正劇化,但我的語言卻是獨一無二的。你們不都是說我的語言,才有了那麼多笑點和包袱嗎?讓我自己出來說,自己親自唱,你看看是什麼陣仗。不行退回來,再找推磨的、搖滾的、霹靂的不遲嘛!」

  賀加貝也是沒轍了,就答應先在老劇場試一試。開發區的新劇場,觀眾畢竟都是白領,他還不敢輕易換將。

  

  沒想到,王廉舉在老劇場一炮打紅。

  王廉舉也是拼了吃奶的力氣,給自己搞的戲是一句一個包袱,把賀加貝都看愣了。雖然他抬手動腳都是業餘范兒,可語言還真是給力,搞笑得要命。讓賀加貝特別驚訝的是:許多舞台語言,過去是要淨化的,而王廉舉卻遊走於放縱與淨化的邊緣,找到了「葷素」搭配的妙招。他爹火燒天反覆給他和火炬講:喜劇不能搞成了鬧劇、醜劇。人都喜歡開男女性別玩笑,尤其是那點事兒,咋說咋有味兒,舞台上尤其如此。人性人性嘛,沒性,哪來的人?但他爹又一再強調:「性的玩笑,一定得開得適當。尤其是丑角,這方面的戲份特別多。正劇、悲劇主要人物不好多開玩笑,開多了,人物就跑偏了。大凡有趣的玩笑,都讓丑角去開。開得好,就高級,就幽默。開不好,你就是耍流氓!總之,要讓坐在台底下的男女老少,尤其是爺孫、父女都能一同看下去,這就是舞台上要把握好的男女玩笑標準。底下畢竟坐著成百上千號人,兄弟姐妹啥都有。一兩個人,喝個小酒,諞個閒傳,玩笑咋開都行,可舞台上就不是那檔子事了。在那裡,你得節制,懂嗎?哪怕是把金磚給你撂上來,不當開的玩笑,也絕對不能開,這就是耍丑的底線!」他一直記著他爹這些話。可王廉舉的「突破」,讓觀眾幾乎看得狂呼亂叫起來,他就有點懷疑他爹所劃的那道「底線」,也許是過時了。

  王廉舉搞的新戲叫《王廉舉梅開二度》,是以第一人稱講的故事,讓觀眾尤其有一種真實和窺破隱私感。其實王廉舉就娶了一個老婆,還在葫蘆頭泡饃館支應著。他卻把他梅開二度的故事,說唱得跟真的一樣,有時自己還繃幾下三弦。關鍵是有鼻子有眼睛的,還連葫蘆頭泡饃館的門牌、電話都抖摟出來。並且現場讓觀眾撥號,可以打問事情原委。開始他老婆在電話里還破口大罵,後來習慣了,知道是演戲,加之泡饃生意越來越好,也就在電話里對答如流了。

  潘銀蓮有點坐不住了。她一再跟賀加貝說,王老師演得是不是太下流了?啥話都敢說。老戲裡的丑角,在舞台上調戲良家民女,也沒敢這樣放肆。賀加貝也覺得有點過,可觀眾並沒有提出來。相反,買票的還要專門打問:明天還有沒有《王廉舉梅開二度》?在老劇場演了幾場,效果很好,王廉舉就要求登開發區的台。賀加貝猶豫來猶豫去的:安排了,怕王廉舉把開發區的場子搞砸了,那裡畢竟都是高端一些的人物,太俗,太低級趣味,會不會引起反感?不安排吧,他又一個勁地請纓,並四處攛掇,要求那麼強烈,搞不好就把人得罪了。賀加貝就試著安排了一次,不過是錯過了周五周六周日的高峰場。沒想到的是,竟然比城裡老劇場還火爆。演出完,王廉舉五次謝幕,都沒止住潮水般的滾滾浪濤。他還加了個《王廉舉吃酒》的小段兒,才斷然飛吻著離開舞台。到了側台,他大聲給拉大幕的喊叫:「快關快關,撐不住了,讓掌聲在幕外經久不息去吧!」

  不僅賀加貝懵懂了,連全團人都傻愣住了。這個團,幾乎沒幾個人能瞧上眼的王廉舉,突然成了梨園春來的重頭彩。謝幕的風頭,甚至蓋過了賀加貝。大家都朝賀加貝看,生怕賀團長受不了。賀加貝心裡也是複雜得有點像吃了臭榴槤:的確臭,臭得能熏出人的眼淚來;可也的確香,香得人咂摸半天還回味無窮。梨園春來連連慘遭重創,可謂困境重重。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來,真應了古裝戲裡老愛用的那句定場詩: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這是時來運轉的好徵兆哇!如果王廉舉能把賀火炬撕破的那個大豁口堵上,又何樂而不為呢?賀加貝為什麼要難過呢?他真是巴不得團里出一堆這樣的人才呢。

  一直心上心下感到不安的是潘銀蓮。

  潘銀蓮總覺得,王廉舉老師嘴裡噴出來的那些東西,會不會讓人小看了梨園春來?這畢竟是你賀加貝的攤子,不是王廉舉的,踢踏了,受損失的還是你賀加貝呀!

  賀加貝也問過幾個愛來看演出的老闆,老闆都說很好啊,這有啥?就是要來點刺激的,要不然人家掏錢進你劇場幹嗎?腦子有病嗎?賀加貝也越想越是這麼個理兒。他還請文化市場方面的監管人員看了,也沒提出啥意見來。他們都嗑著瓜子,叼著大中華,喝著啤酒、可樂,笑得嘎嘎嘎地像鴨子下河,說是賀老闆整得美!搞得活!把文化市場弄得火!他們還提供信息說,出去考察發現,好多駐場演出都這樣,能樂和起來、能賺票子就成。

  王廉舉的演出,一時給兩個劇場都打了強心針。賀加貝很快就把舞蹈隊也辭了,仍然回歸純語言類節目。成本立即降下來,壓力也明顯減小了,並且上座率還持續攀升。他總算感到了一種暫時的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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