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2024-10-09 21:31:55
作者: 陳彥
小說過半了,這裡該有一個新的人物出場了。我很快就要進梨園春來,不過得先嘮叨一下我的前史。
說我是梨園春來的新人,其實不準確,應該叫新面孔,因為我只是一條即將入伙的狗。
我個人叫什麼名字不重要。但我們家族的名字叫柯基,特點是腿短屁股肥。這些特點在人類,都是被嘲笑的對象。他們把腿短的稱柯基腿,屁股肥的叫柯基臀。人類自己不喜歡長成這樣,可恰恰在選擇寵物時,偏要把我們最可笑的東西加以放大。甚至搞優選法,把我們這些特徵要優選到極致。英國女王就養過三十多隻柯基犬,讓我們的短腿和肥屁股,越發成為吸引全球眼光的亮點。當然,也使我們成了名門望族。我祖上怎麼遠渡重洋,從西半球到東半球來的,不大清楚。我們狗類不太重視歷史記載,也沒有多少史詩和傳說。甚至沒人嘮嘮叨叨地講過去和從前怎麼怎麼樣。都是母親哼哼唧唧地帶上一個月,父親是誰都沒見過,就被人抱走了。其餘的生活經驗,狗生舞台,都得靠自己「眼色活兒」去慢慢適應和把握。
我肯定是在這個叫西京的城市土生土長的。記憶中,我最早是在一個研究所的院子裡生活。他們研究什麼我沒太注意,反正我的主人有時說哲學,有時說心理學,有時說宗教,也扯到戰爭、瘟疫、生化武器,還探討過銀河系、外太空、蟲洞等更加玄虛的問題。不過更多的時候,還是在說單位分房、職稱評定的事。有時也為諸如特貼專家、啥子學者之類的榮譽評審,鬧得在家裡拍桌子摔板凳的。好幾次,把我的腳都砸抽筋了。還為沒評上啥子學者鬧過矛盾,竟然把吃飯的鍋,都揭起來甩了。鍋剛好甩在我頭上,熱麵條把我眼睛都差點燙瞎了。由此,我臉上感染了一塊,容顏自是大不如前。緊接著鬧流感,說狗有傳染性,我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只聽他們嘰嘰咕咕好半天,合謀著騰出一個裝舊學術雜誌的紙箱子,把我塞進去,趁半夜摔在了很遠的垃圾場。我是跟一個撿垃圾的老頭一道扒拉了幾個月垃圾,才突然有人驚呼:呀,這是柯基犬哪!那時我已被苦難歲月折磨得失去了狗形。儘管如此,還是有人認出了我高貴的身影。他們是來收狗的。垃圾場有不少我這樣四處亂竄的游狗。收狗人把我們一夥都套到三輪車上,拉進一個院子,哐哐噹噹關了爛鐵門,然後把我們分成兩攤,一攤端直就殺了。我沒敢看那殺場,聲音絕對是慘絕狗寰。我把一隻耳朵死勁摁在牆上,另一隻耳朵,是被一隻法國雄鬥牛犬快擠爆了。它比我還膽小,竟然嚇得尿一襠,很是有失體面。殺掉的,都去賣了狗肉,至於是不是掛的羊頭,不得而知。我倖免殺身之禍,全憑了這高貴的血統,我想鬥牛犬大概也是。他們把我們放進一個大澡盆,要給我們洗鴛鴦浴,鬥牛犬年齡小,還羞羞答答的。我已被幾個月的流浪生活,折磨得沒有了性別羞丑之分,只覺得洗一個熱水澡,是暴殄天物的奢靡人生,不,是狗生。這是一次命運大轉折,洗過澡的當晚,我們就被梳洗打扮著抱進了一個寵物店。第二天,我就被新的主人買走了。聽他們搞到最後的價錢是一千五,嫌我臉上有疤痕,說不然能值個三五千。就這樣,我與才相識一天一夜、只洗了一次鴛鴦浴的法國鬥牛犬,繾綣離別,大概也終成永訣了。
新的主人家境還算不錯。注意,這家男主人後來也會進入梨園春來,所以容我多嘮叨幾句。
這個新家在一所大學。至於是哪所大學,我就不講了,講了也無助於提高我的身份地位。家裡有兩個教授,一個是副的,另一個也是副的。兩個副教授搭夥一起,真是夠熱鬧的。除了各自在房裡看書、寫東西、打電話外,只要坐到客廳,就探討的是房子、職稱、論文、立項、申報、發表C刊以及課時費等問題,並且每每都是以翻臉告終。他們的專業,好像是研究什麼悲劇與喜劇的。女副教授偏向於古希臘悲劇。而男副教授偏向喜劇,並且更立足於當下喜劇,常常會被女副教授斥以「惡俗」二字。不過最近,女副教授為一個什麼系的副主任,爭得不亦樂乎,也被男副教授以「爛俗」回敬一番。可女副教授特別想當,還不停地讓男副教授給人打電話拉票,甚至還教他上誰的門去走動通融。容我把他們的稱呼簡稱一下,他們也不喜歡人叫副教授,尤其不喜歡那些把「副」字咬得很重的人。男教授一邊打電話,女教授一邊擠眉弄眼,比劃手勢,強調該怎麼說。男教授一旦說不到位,女教授立馬會用雞毛撣子,磕一下他倍兒亮的腦門。那腦門的髮際線,明顯是比普通人的足足向後撤退了三四指寬,有點像那些千篇一律的電視劇里的「大阿哥」。這事最後大概是沒弄成,不僅男教授遭殃,被罵得狗血噴頭、睜眼不開,被冠以無權無能、臭屎無用的囊包。就連我,也被女教授無端地踹了幾腳。有時,被領導表揚幾句,女教授回家來,是要把我抱在懷裡,左吻右親,豬肝、奶酪、曲奇餅乾亂餵的。那天,好像是我腐敗無恥,我濫用權力,我德不配位,而把一個最合適的系主任(副的)沒有搞到應該搞到的位置上去。我前爪剛搭上沙發,本意還是為了討好她,給她痛不欲生的情緒,增添點「有我和你在一起」的力量。誰知,她竟然暴躁成那樣,順手操起茶几上比磚頭還厚的《悲劇論》,晴天霹靂一般砸將下來。當我眼冒金星,迅速撤退到沙發底下時,已是天地一片昏暗。夜茫茫,昏沉沉……許久許久,再清醒時,我聽到女教授仍伏在沙發上嚎啕大哭,很是傷心傷肝,甚至有點陰森可怖。我害怕了,我實在是害怕這種弔詭與無常了。兩個副教授還有升教授的關口,並且都在未來不遠的日子。論文、發C刊更是無休無止。系副主任也不是沒有可能再空缺。聽說一個啥子處室,才提了副處長的,就腦溢血,咯嘣一下走了,位置不又空出來了?空出來不還得爭?聽他們叨咕說,還要申請一個什麼重大項目……蒼天呀,大地呀,要是再評不上,我不又成出氣筒了?狗本來是一種很忠誠的動物,但任何動物,生存都是第一位的。當生存受到威脅時,忠誠度也是會異化的。除非主人真的愛我如命,我會投桃報李。主人本來就喜怒無常,玩我於股掌之間,我自是不會立於危牆之下了。因此,那天趁主人家開門通風的機會,我溜了出來。
我的腿還瘸著,都是招了那本《悲劇論》的禍:硬皮兒,還帶著很多圖片,足有三四斤重。砸暈了我的腦袋,也砸傷了我的左前爪和右後掌。至於肥臀,撕裂劃傷,也都不計較了。我這算是憤然出走嗎?聽女教授給她學生講過《玩偶之家》娜拉出走的故事。我是娜拉嗎?出走了還得回去嗎?我是絕對不想走回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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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學校大門,門禁形同虛設,看管很是鬆懈。當然,嚴也嚴不到我頭上。問題是,我的長相還是有些出眾,好奇和圍觀的人不少。都在操心誰家的狗跑了,並判定不是一條野狗。有那識狗的立即驚呼:柯基!我怕愛管閒事者將我捉拿歸案,便咧開嘴,做出一副想咬他們的兇相。有人喊:可能是瘋狗!便都四散跑開,我順利通關了。
尋找新的歸宿,還是滿世界遊走,這是一個問題,也是那兩位副教授最愛探討的叫什麼哈姆雷特的問題。
我已受夠了圈養起來的生活。當然不是圍欄式的圈養,是人類單元房的禁錮。儘管在那種房裡,我可以自由行走。有時主人高興了,甚至可以跳上他們的軟床,與他們逗樂嬉戲、同榻橫陳、酣然入眠。但在他們不高興時,你可得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嘍。最好是在床底、沙發背後以及邊角旮旯,找個安全的地方將自己蜷縮起來,蜷縮得越緊結越好。但耳朵得豎著,眼睛也得擦亮嘍,最好是連大屁股後邊,都能多長出幾雙來。我們得以超凡脫俗的敏銳認知,努力調試與主人之間的自洽關係。我有時不大清楚:職稱、榮譽、名位、課時費就那麼重要?弄得夫妻都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直至波及到家庭所有成員,包括自以為地位還算不錯的寵物狗。我不想受傷害,也不想看到家庭成員相互傷害,逃離現場,就成了無奈也是唯一的選擇。先流浪吧!儘管那幾個月垃圾場的流浪生活,讓我已有切身感受,混得狗不狗、鬼不鬼的。但在外流浪著,總比讓人呵來踢去,當出氣筒強。流浪期間,我也曾不切實際地幻想:要是能遇見那隻法國鬥牛犬,該有多好哇!可茫茫人世狗海,我又到哪裡去尋找僅有一面之交的他(它)呢?
終於,我還是準備有所投靠。
只胡亂逛盪十幾天,我就面目全非,渾身發臭了。在一家高級商場的玻璃櫥窗里,我照了一下,哪裡還有名犬柯基的影子。就是一條身材極不勻稱、毛髮極不整潔、色澤混沌不堪的髒兮兮的哈巴狗。屁股也迅速消瘦下去。我撅到台階上蹭了一下癢,竟然蹭掉爪子大一片毛,讓曾經油光水滑的肥臀,呈現出瘌痢一樣的瘡疤來,嚇我一跳。澡洗不上澡,水喝不上水,飯吃不上飯,更別說豬肝、奶酪、曲奇、蘇打餅了。連骨頭,也是要幾條游狗搶著啃的。你稍顯出一點尊貴修養來,就沒你的事了。輾轉反側,思來想去,我還是準備投奔到一個合適的人家算了。
投到誰家呢?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人類似乎常常都會有些豬瘟、流感、肺炎之類的疫情暴發期,一到那時,就都爭著搶著,把狗呀貓呀的朝出扔。有的甚至能殘忍地從幾十層樓上,把我等飛流直下三千尺了。一旦於健康無礙時,他們還是樂意扮演一下愛護動物的角色,現在似乎就正當其時。研究機構和學校我肯定是不去了,活得太累!嫌他們爭職稱、爭榮譽、爭項目、爭什麼系主任之類的,煩!像我這種流浪者的身份,要進官宦人家,也是不大可能的。人家真要養寵物,還輪到去大街上領?那些爭先恐後者,只怕送到門上,也是要帶著狗窩、衣帽、進口精糧,外加各種養護說明書的。我一無所有,連柯基的身份都難以證明,更別說給主人帶去討好巴結的意外收穫了。何況這些家庭也不是安寧所在,常常有連窩被端,而讓狗都跟著流離失所的。眼下這種境況,我也只能選一個有點惻隱之心,並且生活得吉慶有餘的家庭,暫且措身,再做道理了。
我已經在一個叫梨園春來的劇場門口,徘徊兩天兩夜了。這裡人頭攢動,車水馬龍,不時還有外國人出出進進。一天兩聚兩散,歡聲笑語不絕於耳,似乎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加之我的前男主人——那位副教授好像說過:哲學家伊壁鳩魯和邊沁都說,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讓生命都享有更大的快樂。這話我不一定記得准,我對呆板的學術原文引用,尤其是引用出處越多好像學問越大的認定,興趣一向不大。我已經夠累了,也需要快樂,需要讓心情愉悅放鬆下來。哪怕是娛樂至死,總比板起面孔,為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爭死爭活強。這裡機會多多,不信一天進進出出上千號人,就沒個有惻隱之心並識貨的。當然,外國人不能跟,即使是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老家人,在這裡可能沒安家,跟來跟去也意義不大。
終於,我跟上了一個第六感非常好的漂亮小姐。
她穿著高跟鞋在前邊走,我莫名其妙地緊隨其後。走著走著,她也很是友好地回頭把我看了幾眼。她雖然進了一個看管很嚴的大門,但我記住了她的模樣。這是一個絕色的女子,身材適中,屁股也是人類當下追求的那種偏瘦而微翹的形狀,不似我們這樣誇張。盛夏時節,她穿著短褲,把兩條長腿,暴露得跟古希臘雕塑一般。那種雕塑圖片我在教授家見得多了去了。她的腳踝骨長得尤其美,這是我看得最清楚的部分:肌肉緊結,骨骼分明,色澤健康,氣血僨張。我懂一點人體學,想必這女子渾身上下,是沒有什麼缺陷的。有了第一次,我就注意與她故意相遇第二次,竟然很成功。她又把我看了好幾眼,是一種很惻隱的神情,當然,也有行家識貨的睿智。不過,她走得很匆忙,好像是要進去趕什麼場子,說是急著要上場。難道是演員不成?我的那兩個副教授常講:演員這職業好動感情,不過感情易來也易去。我得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把她一舉拿下。我像在副教授家裡,看的那部老電影《天仙配》一樣,故意製造了「董永與七仙女」第三次相遇的機會。成功了!這次徹底成功了!她竟然把我領進了劇場。一領進去,就有人問:「銀蓮,你咋領回來這麼條髒兮兮的狗?還有癩頭瘡。」
對我動了惻隱之心的美女叫什麼銀蓮。
「我看狗在門口溜達好幾天了,沒人管,怪可憐的,長得還蠻心疼!」叫銀蓮的說。
「醜死了,還心疼呢。」
我都想踢這狗日的一腳!原諒我被生活磨礪得越來越粗俗了。
叫銀蓮的說:「演出完我給它洗洗澡,你再看,一準喜歡。」
我這才算是吃了顆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