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2024-10-09 21:31:52
作者: 陳彥
這天晚上,潘銀蓮一夜都沒眨眼皮。她在想,是什麼沒做好,讓賀火炬這麼生分見外了。從自己與賀加貝相識起,她就覺得火炬一直對她不錯。她甚至暗中聽到過火炬在說她的好話:「哥,我覺得潘銀蓮比萬大蓮好。」他哥說:「胡說啥呢。」「誰胡說了,就是好。哪方面都好。漂亮,實誠,絕對靠得住!也零干。」說她零干,就是乾淨、利落、能幹的意思。由此,她對這個小叔子,就有了一份特別的感情。在賀加貝心不專一,老踅摸萬大蓮時,賀火炬也是站在她一邊的。火炬平常話不多,基本上是他哥咋說,他咋做。他演戲有種冷幽默:看著沒使力,玩兒一樣,卻冷不丁蹦出一句彩頭來,把人笑彎腰了,他還跟沒事人一般,顯出一臉無辜來。鎮上柏樹說,加貝和他弟,簡直就是天配的一對喜劇料:一個熱,一個冷;一個激動,一個冰鎮;一個吆五喝六,一個掐尺撴寸;他們兄弟朝舞台上一站,不笑,那肯定是面癱。潘銀蓮愛賀加貝,也包括著愛這個小叔子,覺得他是賀加貝絕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潘銀蓮也多次想過火炬的婚事,還跟加貝反覆念叨過。可加貝老是大大咧咧地說:火炬的婚事還需要我們操心?只要他看上,沒有抓不回來的。當然,摸魚兒除外,那本身就是條沒法抓住的魚兒。賀加貝在這方面有些過於自信了。潘銀蓮就發現,也有女孩子跟火炬來來往往的,但都是三天兩後晌的事。她一直有點虧欠,沒有給火炬買進口摩托,加貝說怕出事,她也覺得有道理。後來聽火炬跟人念叨這事,她想彌補,可兩個攤子入不敷出,外面的確一直有欠帳,就拖下來了。加貝是個好面子的人,對請來的幫手,從不虧欠,給人家的「包銀」都很夠意思。開始給萬大蓮開那麼多錢,她還有些氣不順,後來發現,他給別的演員開得也不低。包括過去給鎮上柏樹的創作費,還有現在王廉舉的,甚至都高得有點離譜。可加貝有他的觀點:「請人寫本子不容易,那都是『熬人油』的事,本子就是兩個劇場賴以生存的『湯頭』。爹老說,寧願虧自己,也別虧了人,你就啥戲都能唱起來。」梨園春來看著天天熱鬧紅火,其實一直就沒滾出閒錢來,能供人隨便花銷的。
潘銀蓮也感覺到火炬有意見。過去不明顯,自打她這次回來,尤其是上了戲,他就不咋跟自己說話了。有人說她演得好,他還從來沒誇過一句。她是很想讓小叔子夸一句的,但小叔子那表情,時不時地,還會從嘴角露出一絲又一絲的輕蔑來。她是千告饒,萬推辭,可最終還是把十幾個常演小戲小品的女主角,全摞在了自己身上。好在戲不重,都是配合他兄弟倆去出彩的。有時就是一個活道具,只戳在台上就行了。也難怪萬大蓮嫌演得不過癮,說她就是個大龍套了。可對於潘銀蓮,這已是開天闢地、登峰造極的事了。演員真是一個古怪的職業,不像服務員,只做給顧客一人或幾個人看,這是需要做給成百上千人看的。顧客一個人是表揚,觀眾千百人就成瘋狂了。面對這種瘋狂,接受者,的確是需要一點定力和自知之明的,要不然,還真就飄飄然得摸不著東南西北了。以為走到哪裡,人都該歡呼了。碰到些小的冷遇,甚至就有些受不了,要發脾氣、撒性子、擺難看了。她天天在告誡自己:咱就是個保姆、服務員出身,上台也是沒人了,才來頂替的。走路說話一定都要注意,別讓人說:給潘銀蓮一個棒槌,她就當針(真)了。可演出完,底下有觀眾喊了賀加貝、賀火炬,也拼命地喊起潘銀蓮來,她不揮手致意也不合適。下了台,總是有人要照相、要簽字的。開始她也躲,時間長了,不支應一下,就顯得太沒禮貌,她也就照了、簽了。還接受過記者採訪呢。面對記者,她竟然也能胡謅起聽來撿來的幾句關於喜劇藝術的大話了。大概就是這些細節,引起了火炬的反感,他甚至在後台說:驢進了梨園,都會忘了推磨拉碾子的樸素本質。也許不是說她的,但她聽了很難過。
在帳目上,潘銀蓮越來越感覺到賀火炬是有意見的。她幾次說:應該讓火炬知道細目。可賀加貝卻大包大攬:「咱兄弟一直在一個鍋里攪著,有啥意見?我們還能虧了他?」潘銀蓮說:「親兄弟明算帳哩!」加貝偏是大大咧咧的:「不給他算,給他加那壓力幹啥?老說欠了誰多少多少,他還咋演出?」直到端午節半夜,火炬提出「嚴正交涉」股權、分帳的事,他才傻眼了。其實加貝早跟潘銀蓮合計過,說等火炬娶媳婦時,給他買一套大房,再把小車和家具都一次置辦齊。他說他這個哥,也就算對老爹老娘有個交代了。可這話,他並沒有說給火炬聽。在弟弟面前,他還老裝出一副長兄、嚴父的樣子。對誰都嘻嘻哈哈,偏是對火炬有了一份過於嚴肅的表情。這話她也不好對火炬講,背後買好的事,她不喜歡做,何況人家是親兄弟。的確,攤子越來越大,養的人越來越多,帳上遲早都是緊巴緊。連加貝有時晚上躺下,也會感嘆:唱戲真的不養人哪!這紅火的,咋就見月「丁光」了呢?丁光,是收支基本持平的意思。她很清楚,最紅火的時候,也就能弄個丁光。
這天晚上,賀加貝躺著一直沒說話。潘銀蓮說:「這月才發了工資,帳上還剩一萬多,拿這點錢給火炬肯定不合適。畢竟裝修了兩個劇場,裡邊都是本錢,有火炬一份。你看給多少他才滿意,不要為這事,把兄弟感情傷了。」
賀加貝還是沒說話,只嘆氣。
潘銀蓮接著說:「帳都在那裡,我明天給他看一下。放到誰,眼見這樣紅火的演出,也不信都丁光了。不咋,有理說不清。現在不光是說理的事,關鍵是得想辦法,讓你弟走得高高興興的,別弄得兄弟跟仇人一樣,讓外人看笑話。」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那把我分吃了!」賀加貝有些生氣。
「看你,當老大的,就得背虧。我哥你也見了,就那麼個人,在家裡啥虧都捨得背。沒人把他當全乎人,覺得他自己能把自己顧住就行了,可他老覺得自己就是潘家的頂樑柱。」
賀加貝說:「分!我給借。看他以後能成啥龍變啥鳳,都由他自己了!」
第二天,潘銀蓮主動要給火炬念叨念叨帳的事,火炬又拒絕聽。無奈,賀加貝在外面東挪西湊,借了幾十萬,算是把火炬打發了。
火炬拿了錢,就住到外面去了。他不想再見哥嫂的面,也不願聽他媽老當著他爹的遺像,搞「三娘教子」那一套。
走了賀火炬,梨園春來算是損兵折將,塌了半壁江山,觀眾也銳減。不僅兄弟反目的謠言四起,而且對賀加貝哥嫂的為人,也說法頗多,詆毀不小。
賀加貝面臨巨大壓力,日夜吃睡不好。王廉舉卻大包大攬地說:「走了張屠夫,還就吃渾毛豬了。放心,獨角戲照樣紅破天。過去你爹火燒天,不就是一人挑紅了幾十年?我給咱立馬改戲,你王老師最擅長的還就是『耍獨旦』。」王廉舉倒是信心滿滿。
好在過去在他爹手上,還繼承了好幾個獨角戲。為了台子不倒,賀加貝掏大價錢,請了一幫跳舞的,穿著半裸的衣服,又是脫,又是劈叉,又是踢腿的,倒還搶眼。另外,又請了幾個流行歌手,把秦腔老戲改成電貝司、電吉他的演唱節奏,連包公與秦香蓮對唱,都弄得跟黑人搖滾似的。一時算是止跌了票房,讓他有了改弦更張的時間。
「師爺」王廉舉繼續鼓勵他說:「放你一百二十個心,你王老師還是那句話:只要戲包人,街上任意拉一條狗來都能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