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2024-10-09 21:31:49
作者: 陳彥
賀火炬已經忍無可忍了,他覺得他哥賀加貝,越來越想把梨園春來變成他個人的戲班子。過去他是特別反感賀加貝討好萬大蓮,冷落潘銀蓮的。萬大蓮離開後,賀加貝突然又一反常態地稀罕起潘銀蓮來。不僅去山裡把人接回來,而且還攛掇潘銀蓮上戲,這在賀火炬看來,簡直是胡鬧至極。潘銀蓮雖然長得酷似萬大蓮,但完全是個業餘坯子,上台哪兒都不對勁。可大家煽惑著,還說她演得純情、自然、原生態。在他看來,那就是白丁、傻帽、業餘范兒。尤其是王廉舉,竟然吹噓潘銀蓮的表演說:「小潘已完全超過萬大蓮!」黑白顛倒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王廉舉本身就是個業餘編劇,有人乾脆說他是掂大勺的,寫的段子白如開水不說,還惡俗透頂。都覺得他的水平,遠在鎮上柏樹之下。可他還成了賀加貝的「當紅師爺」,爛嘴特能白話不說,啥事還能做了一半的主。尤其是他那張愛吃大蒜的臭嘴,遠遠就能聞見。每次對詞,他還愛戳在中間解釋劇情,分析人物,闡述什麼主題思想。他牙齒上,老粘著一片韭菜或蔥花,唾沫星子能濺幾尺遠,還呈水龍頭般的花灑狀。在賀火炬看來,王廉舉寫的本子就是一堆狗屎,哪裡值得刨來刨去地細品細嗅。可觀眾還就吃他的藥,上座率不降反升。王廉舉也就在梨園春來,越混越有了名頭地位。
賀火炬一直想離開,並且是想考專業戲劇學院,但他不願給人講,只是暗地裡讀書複習著。如果說過去還有些猶豫,現在已經很堅定了,他不想再跟在賀加貝後邊瞎混。他有一百個理由需要改變環境,重新安排自己的人生。過去他爹火燒天在,他是一門心思在學武丑。他爹說,年輕時學武丑有好處,練就一身武藝,到老了,也不愁飯碗端不硬朗周正,武丑是能讓丑角管一輩子的基礎戲。他爹死了,跟著他哥賀加貝演出,就越來越用不上武藝了。到如今,竟然連潘銀蓮都成了「當家花旦」,唱戲還有什麼技術含量?還有什麼意義呢?就是王廉舉說的話:街上任意拉一條狗來都能演,只要戲包人。他是吹他戲寫得好,把演員能包住。仔細想,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電影電視上多少不會表演的,都成了明星、丑星,潘銀蓮又為啥不能做這個「當家花旦」呢?
這一行是真的太沒意思了。尤其是跟在他哥後邊混,乏味得很。他覺得他哥越來越自以為是,甚至夜郎自大。他給建議啥也不聽,就任由王廉舉把戲越弄越俗,越搞越像大雜燴、串串燒。問題是出票率還一個勁地看漲,反倒證明,自己一次次建議都是幼稚可笑的。雖說對外他們還是賀氏兄弟的攤子,可實際上就是他哥一人說了算。現在他嫂子潘銀蓮又領了一份「主角」的「包銀」,自然大頭都是人家的了。說是錢都在賀氏鍋里攪著,鍋蓋卻是他們夫妻捂著。先前他想買一輛摩托車,都說錢不夠用,得先花在擴大經營上。現在兩個演出場子都裝修一新,見天爆滿,也不見分紅分利。摩托車還是沒買。「包銀」漲幅也不見增大。錢都到哪裡去了?老聽賀加貝說開銷大,到底有多大,也沒跟他細算過帳。他感覺,自己是被賀老大忽悠了。
自他一腔真誠,把初戀獻給外國妞摸魚兒被耍弄後,整整痛苦了小半年,才從情惑中走出來。也說再找個對象,結婚過日子算了,可找來找去,至今還是單吊著。自己雖說是個「丑星」,可漂亮姑娘要想下狠心跟自己,也還是要猶豫再三的。「好玩好耍不能當飯吃!」這是好幾個女孩子的爸媽,在面臨最後抉擇時撂的話。還有一個已算是「准丈母娘」了,竟然說:「找這丑的男人,將來是準備讓你們的後代變猿猴嗎?是個富猴也行哪!可這猴,就是敲鑼鑼上杆杆的耍耍猴,要他何用?」氣得他都想把那「老母猿」剁了。遇見哥嫂也偏不給力,這年頭,連個進口摩托都玩不起,更別說高級小轎車了,如此實力,還能把誰吸引來?
當然,他也體味到了他哥賀加貝婚姻的不幸:一心愛著萬大蓮,人家卻從來都沒把他放在心上,整得他發冷做燒、要死要活的。到頭來,萬大蓮還是跟「酷斃了帥呆了」的牛老闆走了,他不得不回頭去把潘銀蓮又接回來。潘銀蓮畢竟就是個端盤子的服務員出身。過去賀火炬也很是喜歡,覺得她本色、淳樸、真實、可靠,現在他漸漸不這麼看了。上了台、扮了角兒的潘銀蓮,好像也有點飄飄然了。而那演的是什麼呀?台步都是亂的。再加上王廉舉的臭戲本,和他時不時也要登台進行的那些令人大倒胃口的客串,他是真不屑於再在這個舞台上跟他們一起瞎混了。他在下暗功夫,非通過考學這條路子走出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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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賀火炬沒有考上他想去的戲劇學院,而是進入了外省一個大學新成立的藝術學院。文化課成績一般,但因表演好,初試、複試都把評委笑倒一片,而破格錄取。
賀火炬把消息告訴賀加貝時,賀加貝愣了半天沒說話。
這陣兒,賀氏喜劇事業正在上升階段:梨園春來沒有因為鎮上柏樹和萬大蓮的離開而步步走下,相反,王廉舉和潘銀蓮的替補,還使兩個劇場的票房日漸走俏起來。王廉舉已完全顧不上自己的葫蘆頭生意,一門心思「沉醉於藝術」了,不僅編,而且還登台「小露一手」地演。潘銀蓮前後也就磨練了半年多時間,就被觀眾完全接受,還有說她比萬大蓮演得更「天然去雕飾」的。正在賀加貝準備大幹一番時,賀火炬突然要去上學,一下又把他打趴下了。
賀加貝知道自己說不通弟弟,就又讓王廉舉這個「牙客」去勸。
王廉舉對誰心裡都有底,唯獨對賀火炬,心裡沒半點譜。他總覺得這傢伙怪怪的,遲早手裡捧著一本書,不大喜歡跟人交際來往。對於他王廉舉的編創才華,基本也是不大瞧得上,有時甚至嗤之以鼻。但梨園春來面臨如此重大的危機,「王師爺」也不能袖手旁觀。因為這裡面,已有他一杯不算小的羹了,即使是拿雞蛋碰石頭,他也得去碰一回。王廉舉專門刷了牙,用鹽水漱了口,還嚼著一個口香糖,才走近賀火炬的。因為賀火炬從不給他留情面,有幾次劇本對詞,他牙上有點什麼花花,他都當面抗議道:「把牙花子剔淨了再分析劇情。」什麼玩意兒!今天牙口肯定是沒問題,他是咧開嘴,照過鏡子的。誰知領口卻出了問題。他剛在賀火炬對面坐下,賀火炬就指著他的領子說:「那是啥?白濃濃的?」他用手一摸,是一堆牙膏沫,滴在了西服的領子上。把他家的!讓他先是慌亂了陣腳。這驢日的真是個怪物,總是能把你弄得先失去了自信,才不懷好意地等你端出下文。他用手指頭先抹掉泡沫,穩了穩神,才開口繼續說:「火炬,不應該呀!我雖然不敢妄稱你的長輩,可總還是比你大了二十幾歲,經見的場面也多了……」
「你那是咋回事?」賀火炬又指他的手背。
手背又怎麼了?他低頭一看,真是出了奇了,手背上怎麼粘了一坨軟乎乎的黏稠物,看上去極像半乾的鼻涕。把他嚇一跳,又是撞見什麼鬼了?好在不是鼻涕,而是在後台化妝間蹭的凡士林。他剛洗完手,順便把凡士林多抹了一點,結果那瓶凡士林污染了化妝油彩,竟然有點醬紫色。有一坨沒抹勻,正好堆積在兩個指縫中間了。這個瞎貨,就專門能從你身上的細微處,找到狙擊你的子彈,從而把你整得手足無措、心緒煩亂。他把那坨難看的凡士林又抹了幾下,竟然把手抹得五馬六道。這手,也就再不好朝人前擺放了,更別說在談話中藉手勢做些必要的輔助。他準備得很充分很完備的一席話,也被搞得支離破碎,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是蒼白無力、痴人說夢了。
當王廉舉很不自信地從賀火炬面前站起來時,賀火炬又給了他致命的第三擊:「老王,以後記得把褲子拉鏈拉上。」
他娘的,還真是沒拉上,裡面鮮紅的褲頭都露出了小一巴掌。他覺得紅褲頭對自己運勢好,都穿很多年了沒改過色。今天為見賀火炬,他還專門穿了條新的,結果一緊張,竟然就忘了拉拉鏈。跟這小子打交道,就一個字:累死人!慪死人!氣死人!
王廉舉氣呼呼地給賀加貝交差了,說他已仁至義盡,無力回天。
賀加貝不得不親自面對這個兄弟了。
賀火炬一副很是不屑的樣子。
賀加貝說:「為啥?演出這麼紅火,需要到一個新成立的學院去學藝術嗎?你給他們當老師都綽綽有餘。聽王廉舉說,他都被一個藝術學院聘去教授編劇實踐課了。要學,梨園春來就是最好的學校,天天都在創作,天天都在實踐。如果是為了混文憑,咱需要這個嗎?多好的演出市場,為啥要白白耽誤了呢?也許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你還記得咱爹說過的話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喜劇也不是能唱紅火一輩子到老的。」
任他哥怎麼說,賀火炬都死不開口。
他們兄弟是在賀家客廳談的話。他爹火燒天的遺像還在那裡擺著。
他媽逢年過節,都是要給火燒天燒香、上供的。一邊煙霧繚繞,一邊還要放火燒天的錄音錄像。那些錄音錄像是配有觀眾效果的,每說一句,都會哄堂大笑好一陣。搞得好像火燒天又回來了一樣地熱氣騰騰。
今天是端午節,他媽一早就把粽子擺在火燒天遺像前了。兩邊插著艾葉,中間還敬了西鳳酒、兔腦殼。火燒天最愛用兔腦殼做下酒菜。直等到晚上快十二點了,兩個兒子和媳婦潘銀蓮才演出回來。他媽也知道賀火炬要去上學的事,自然是不同意了。戲唱得好好的,怎麼偏去興這浪作這妖呢?你爹也沒上幾天學,不是一樣紅遍了大西北,還養活了一大家子人。如今兄弟倆這勢頭,比你爹還要紅火、還掙錢,為啥偏要出這么蛾子?
這些話,對於賀火炬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任他哥說,他媽罵,甚至他爹火燒天在煙霧繚繞中,也陰沉了臉,瘦削了腮幫,不見了平日的喜劇色彩。可賀火炬仍是做了九頭牛拉不回的犟驢。說到最後,甚至有些攤牌的意思,他想要把前邊的帳算一算。既然是賀氏兄弟的梨園春來,他不幹了,就想得到屬於他的那一份。
他媽把火燒天面前的老酒盅,拿起來啪的一下摔碎了,拿酒盅時把兔腦殼也絆得滾了一地:「看你兄弟皮薄成啥樣了?才合夥幾天,就弄得這樣生分,真是虧了你家先人!」
潘銀蓮撿起破碎的酒盅和都圓睜著眼睛的兔腦殼說:「媽,火炬要算帳,也是應該的。我和加貝給他算。」
他媽突然抱住火燒天的遺像,嚎啕大哭起來:「你個老不死的呀,為啥死得這樣早,眼看家就要散夥了,你也不起來管一管……睡死呀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