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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2024-10-09 21:31:11 作者: 陳彥

  王廉舉一到梨園春來,先把過去的節目齊齊過了一遍。既是過節目,也是過觀眾。看觀眾都喜歡吃啥。讓他吃驚的是,觀眾比他想像的要油膩許多。他本想,舞台畢竟是高台教化的地方,飯館裡說的那些髒口大概不好用。沒想到,這兒的觀眾也喜歡吃這一口。哪兒葷腥,那兒就掌聲雷動。他還做了些觀眾調研,問他們到底喜歡啥節目。大家幾乎異口同聲,說得整點輕鬆的。一天上班掙錢,壓力山大,盡跟冷冰冰的老闆、數字、文案、電腦打交道,晚上就想洗洗腳,蒸蒸桑拿,按按摩,尤其是聽聽葷段子好解乏。別一上來就跟正經演戲似的,讓人受不了。王廉舉一想,賀加貝他們本身也弄得不像演戲了。叫梨園,純屬掛羊頭賣狗肉。再要像火燒天那樣,用老故事套路演,自然是南轅北轍了。前邊那個叫啥子柏樹的寫手,已經把套路,從高台教化扳向了「平面直播」。他無非是把台子再朝低處放放,讓大家俯瞰著打開減壓閥,拔掉氣門芯,撒撒氣,能充分交流互動起來而已。而即興說道、即興表演,正是他的強項,如今文縐縐的叫什麼「脫口秀」。其實也沒啥竅,就是提前得有幾套方案,看著是即興說凳子,說蒼蠅,實際上早有準備,張口就來。舞台演出為了萬無一失,底下再安排一兩個託兒,朝他需要的方向回答、忽悠,准把觀眾糊弄過去。很快,他就編了個吃葫蘆頭的段子,也少不了給自己西門店做點軟GG,竟然就大火起來。

  吃葫蘆頭的段子故事很簡單:兄弟開店,一個漂亮女士誤打誤撞來吃飯。她從噁心,到吃出美味,全是兄弟倆在大實話與大虛話中捧逗攪擾。兄弟倆,自然是由賀加貝、賀火炬扮演。漂亮女士,當然是萬大蓮飾了。王廉舉在文化館的業餘創作學習班上,就聽省城的大編劇講課說,要懂得給演員寫戲的重要性。一個編劇,如果不知道按演員的特點量體裁衣,很多好故事,也會寫成「溫吞水」「散黃蛋」「蔫蘿蔔乾」。他把多年來在店裡積攢下的精彩語言,一下提煉到了半小時的創作中,自是張口碰彩,句句見好,有時甚至是「一炮三響」。不僅穿插道盡了葫蘆頭的炮製手法,而且把他的店鋪號牌,也都GG得一清二楚。有那吃過的,還叫著要讓編劇王廉舉先生出來謝幕。

  王廉舉本來說只試試身手,沒想到竟然一炮打紅,讓他突然在舞台上又找到了「搞文化」的感覺。這裡咋都比賣葫蘆頭高檔,他也就把心思多朝梨園春來擰了擰。他的特點是能編順口溜、善說「貫口」、整歇後語也特別老到。加之在葫蘆頭泡饃館這幾年,聽了不少好段子,包括一些很黃的段子,稍加改造,就都派上了用場。因此,在整體創作風格上,王廉舉創作時代,比鎮上柏樹時代,明顯更讓觀眾喜愛。有人統計:鎮上柏樹時代,每場演出一小時四十分鐘,觀眾笑點六十處左右;而爆炸性效果,在三十處上下。而王廉舉時代,推進到了一場演出七十多個笑點;爆炸性笑料,也一下提升到了近五十處。大家都覺得,王廉舉是請對了。

  

  換人如換刀。梨園春來的上座率在持續走高。

  讓賀加貝感到麻煩的是,他弟賀火炬越來越難駕馭了。演出倒在參加,但熱情明顯沒有過去高漲。先是為了那摸魚兒,痛苦得要死要活的,喝了一陣濫酒,發了幾個月痴呆。後來漸漸好些,可仍不在狀態。喜劇是需要澎湃的激情投入,才能鐵鍋崩豆、烈火烹油的。看著在演出同樣內容,抖同一個包袱,一旦缺乏投入和激情,效果會判若兩樣。一切都取決於演員對現場的把握和調適。這種調適在很大程度上,更取決於生命融入的深度和濃度。賀火炬越來越表現出一種「過趟趟」的淡然。觀眾樂是樂了,笑是笑了,可那種「詭異的挑起和爆發感」,卻越來越差。詭異的挑起和爆發感,是他爹火燒天對喜劇表演的一種總結。喜劇,是每天都需要演員隨著現場反應,進行反覆調適的鬼把戲。而賀火炬卻在應付,在「走大路」,細部的詭異挑起感越來越少。以至於連潘銀蓮都看出,火炬的演出是在退步了。

  賀火炬想摸魚兒,潘銀蓮沒辦法。可她聽說火炬也可能是因為要進口摩托,加貝不同意時,她就堅決要求賀加貝給他買。她說:「這就是你這個當哥的不對了。火炬要摩托,也是應該的,現在年輕人都愛玩這個。他這麼有名氣,又這麼能掙錢,要輛進口摩托算啥?買!」

  賀加貝說:「不是不買,是不能買,玩摩托車特別危險。聽說西京最早買進口摩托的那批人,都把命玩沒了。火炬是演員,見天幾場戲,不敢有半點閃失。給啥都行,就是不能給摩托。這事你別摻和。再說,兩個場子的租金、裝修費還沒掙回來,見天開支這麼大,他又不管帳,哪知道難場。」

  潘銀蓮說:「親兄弟都要明算帳哩,這是農村的古話。帳你不能不讓他知道。」

  賀加貝說:「放心,我的兄弟我知道,他不會計較這個的。我們都在一個鍋里攪勺把,掙了錢,將來還要給他買房,成家。爹不在,這一切都指靠我了。」

  可賀火炬不這麼看。他越來越感到了他哥的霸道、自私。梨園春來是以賀氏兄弟名義開的,實際上已成賀加貝一人的領地。賣票,由他老婆潘銀蓮親自上手。票款也是他們夫妻暗箱操作。賀加貝用錢可以隨時支取,而他要用,在工資以外是難上加難。所謂「賀氏兄弟喜劇」概念,他不過是個擺設,一個附屬品而已。媒體報導,也越來越加重了賀加貝的分量,有時只是提他一下了事。因為賀加貝是團長,團長就成了什麼法人代表。這裡面,似乎已經沒有他的什麼事了。他也越來越不想給賀加貝配這個合了。加上王廉舉來了以後,一些節目的台詞也讓他有點說不出口,不僅低俗,而且時時顯出一種巴結討好觀眾相,弄得自己越發像個小丑了。他有時甚至還閃現出這樣一種不好的願望:乾脆讓梨園春來垮塌算了!當然,只是一閃即逝。他還沒有更好的出路,還不知道離開了梨園春來該怎麼辦。突然離他哥而去,他媽也是不會同意的。他媽平常一切都讓聽他哥的。尤其讓他難堪的是,他哥對萬大蓮的那份喪眼情感,很多時候,都讓他活得轉不過向。

  他有時也很同情潘銀蓮,老老實實一個女子,讓賀加貝當影子娶回來,他偏又吃相難看地回頭亂踅摸。真是難為這個女人了!但有時他一想到潘銀蓮賣票數錢的樣子,又覺得她活該!得了錢,失了人,也算是一種平衡報應吧。雖然潘銀蓮對他這個小叔子很好,總是用一種服務員的眼光,幾乎是無微不至地關心著他的生活。穿髒的衣服,她隨時就收走了,送回來時總是熨燙得板板掖掖的。連吃了飯的碗筷,也都是她拿去洗。演出中間眯瞪一會兒,只要她見了,總是立即會給他身上搭片什麼東西。可那畢竟都是表面現象,而骨子裡,他們才是一家人。因為錢在她手上掌管著。他是越來越看不上這個叫嫂子的女人了。

  對於萬大蓮,賀火炬也有他的看法。你既然不喜歡賀加貝,離了婚,就不該再來蹚這潭渾水。這渾水真不是好蹚的。潘銀蓮開始死不跟賀加貝,一旦跟了,就貼了心地愛著他。你萬大蓮再插一槓子進來,後果都想過沒有?他也越來越看到了萬大蓮的精明:知道你賀加貝喜歡,偏三番五次請不來。請來了,自然就有一種「大姐大」的勢。你潘銀蓮不高興,也得看賀加貝的臉,還得顧及攤子的渾全和票房。萬大蓮以她當家花旦的影響力,也確實把過去愛她的觀眾吸引了一部分來。老天賞飯,她演喜劇也是一點就透。開始她大概還有點不屑於搞笑,可場子裡的氛圍,就像溫水煮青蛙效應,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煮成了喜劇明星。有人甚至還提出了他們的喜劇「鐵三角關係」。反正賀火炬不喜歡萬大蓮,要選嫂子,他還寧願選潘銀蓮。

  賀火炬能感覺到,萬大蓮從骨子裡並沒有覺得他兄弟倆有什麼了不起。有時,對他們甚至有一種大角兒對雜角兒的居高臨下感。她只不過是在這裡臨時找口飯吃而已,並不像當初在大團做當家花旦時的萬大蓮,對角色是那麼投入,對演戲是那麼敬畏。她給家裡是掛著「戲比天大」四個字的。他覺得他哥是人在事中迷,只踅摸著她的美色。萬大蓮的確很美,連摸魚兒都當他面說過幾次:萬大蓮好美呀!他說:沒你美!摸魚兒說:這是你們東方的古典之美,你們司空見慣,不知美在其中了。仔細看,萬大蓮的確是很美,美得在任何場合一出現,四周都會捲起驚濤駭浪。不像潘銀蓮,就是小家碧玉一個,也很美,卻像凌寒斜出的一枝臘梅,值得細品,但無緣掀起駭浪驚濤。他哥台上台下都在搜尋著萬大蓮投射出來的目光,在享受著那裡面說不清道不明的各種美妙意蘊。可也許他理解的那些意思都全然不對。但他已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並越陷越深。

  賀火炬總覺得梨園春來遲早是要爆發一場災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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