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2024-10-09 21:31:07
作者: 陳彥
賀加貝的確忙,兩攤子劇場要管理,要演出,還得操心萬大蓮,操心潘銀蓮。鎮上柏樹再一跑,沒個搞文字的,更是成了大問題。好多包場,按單位或企業的要求,都要改串聯詞。有時還得即興編些段子,以討好人家領導和員工。為的是把演出費要得多些,付得快些。鎮上柏樹一溜,立馬壞了菜。他到處挖抓人,也沒個合適的。有名望的,不願跟在他屁股後邊溜。沒名堂的,編出來的水詞又使不得。直到這時,他才越發知道了鎮上柏樹的重要。
兩個演出場地,倒是步步看好。不過經營壓力也大,都有租賃、裝修欠款。攤子大了,雇的人多了,蛇大窟窿也就粗。總是一種入不敷出的狀態。但別人似乎不這麼看,見天四個滿場,覺得他是賺得盆滿缽滿了。有人就老飄風涼話,嫌演得多、發得少。就連賀火炬,最近情緒好像也有些不大對勁。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買輛進口摩托車。並且說話口氣,沒有商量餘地,好像是欠著他的。賀加貝沒有給。他給賀火炬算了一筆演出收入和租賃、裝修以及演職人員的工資帳目。賀火炬也沒表示認可,也沒表示反對,只哼了一下鼻子就走了。那明顯是不信任的一哼。這在他們兄弟之間還是少有的事。可他沒有更多時間去解釋。他需要給人解釋的事太多。他想親兄弟之間,也大可不必。
潘銀蓮自鎮上柏樹走時鬧了那一場後,倒是平靜下來了,並且對他是越發地好起來。演出時,但凡他從場上下來,她都會守在下場口,立馬遞上一杯溫度十分適中的胖大海水。有時為了顧及萬大蓮,他會扭過頭,堅持不喝。但潘銀蓮很執著,硬是要塞到他嘴裡。他也就只好抿兩口。抿完,他還要踅摸一下萬大蓮的表情,怕萬大蓮不高興。可萬大蓮好像總是沒看見似的無動於衷。潘銀蓮不僅遞水,還要擦汗。賀加貝每每演出下來,都是一身臭汗。她會擦了上身,再把毛巾塞進褲腰裡也擦一擦。有那愛撂雜嘴的,就喊叫:「再不敢往下擦了,小心把賀團的印把子擦掉了。」潘銀蓮害羞地一笑:「操你的閒心!」但她還是要在他腰腹上多擦幾把,似乎有故意做給萬大蓮看的成分:這是我老公,我想擦哪兒擦哪兒!弄得賀加貝還挺難為情的,但又不好不讓她擦。這女人也不是好惹的,惹急了,她再尋死覓活咋辦?
萬大蓮始終像局外人一樣,處在賀加貝與潘銀蓮之間,這讓賀加貝很是不快。他多麼希望萬大蓮把情感介入進來,甚至吃醋、發飆都行。可她沒有。這樣雖然保持了某種安寧,可又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希望萬大蓮像當初愛那個死廖俊卿一樣地把他愛起來。至於結果怎麼處理,他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關鍵是得愛起來。他也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心,等待她愛起來。不過眼下,他還是覺得找一個替代鎮上柏樹的寫手最當緊。
這是一個誰都能開幾句玩笑的時代。就連講幾句葷段子,也以為是懂了詼諧和幽默。但卻又實實在在是找不下一個好的喜劇編劇的時代。劇團現在也不大養這類人才,都「生死由之」,好多編劇就投奔影視而去了。那裡掙錢多,也比寫戲高檔些:住的星級賓館,還能在電視上露些頭臉。真正的大編劇也不屑於給人寫段子。賀加貝四處打聽,找來找去,竟然有人推薦了一個賣葫蘆頭泡饃的「牙客」。
所謂牙客,在西京就是嘴特別能說的人。賀加貝開始也沒把這人當回事,覺得有點開玩笑。寫段子再低檔,也不至於要讓一個賣葫蘆頭的上。可推薦的人多了,他就去考察了一下。
「牙客」的葫蘆頭泡饃館開在西門附近,也就四張桌子的鋪面。夏天,會在馬路道沿上,再趔趄著擺幾桌。有時碗裡的湯水,都能歪斜出來,就老有顧客急得偏起腦袋直吸溜。無論人多人少,都不影響「牙客布道」。「布道」,是附近一些來吃葫蘆頭泡饃的大學老師對他的嘲謔。說一年四季都聽他在「磕閒牙」:天文地理、政治經濟、軍事科技、宗教哲學、文學藝術,沒有他不涉及的。但也都經不起教授們推敲、細問,一問,他就要回操作間收拾豬腸子去了,還要撂一句:「沒時間跟你們撣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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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加貝悄然坐在道沿最外邊的一張桌子上。一坐,三條腿管事的凳子,把他還差點閃了個嘴啃泥。「牙客」立馬就撂過一串順口溜來:
那位客官對不起,
沒吃嘴唇先搶地。
不是凳子腿不齊,
而是地面有問題。
我代政府賠個禮,
馬路維修上議題。
治理懶政強管理,
別讓人民嘴啃泥。
惹得內外吃客哄堂大笑起來。
賀加貝來時怕被人認出,還戴著一頂罐罐很深的黑禮帽。結果禮帽也被閃在了道沿上,他急忙抓起來,深深地扣在颳得白亮亮的腦袋上。旁邊人似乎還沒來得及認清他是誰。
沒等賀加貝再坐穩,又有顧客喊:「蒼蠅,老闆!」只聽「牙客」又是一段韻白:
那位先生把我喊,
蒼蠅老闆一鍋粘。
蒼蠅不是我家眷,
老闆蒼蠅兩不沾。
我視蒼蠅如寇讎,
蒼蠅見我心膽寒。
輕易不敢來冒犯,
一劍封喉斬敵頑。
說著,「牙客」用蠅拍已狠狠將蒼蠅拍住。一跐溜,死蠅便跌在他迅速翻轉過來的蠅拍上。
又是一陣叫好聲,既像飯館,也像劇場。難怪有那麼多人要向賀加貝推薦這個「牙客」了。
賀加貝有些感興趣地坐了下來。「牙客」走到他面前,還是一陣「貫口」,報了菜名,讓他覺得這傢伙的確有喜劇天分。吃飯時,不時有顧客問起股票、樓盤、房市等問題,他都一一作答,且妙語連珠。賀加貝故意等到客少時,才慢慢跟他聊起來。先聊葫蘆頭生意,後聊藝術。說起葫蘆頭,「牙客」自是一溜一串的,從唐朝孫思邈,一直說到現如今西京城葫蘆頭泡饃的興衰史。賀加貝只喜歡吃葫蘆頭,還不知裡面有這麼大的學問。「牙客」說,最早豬腸子是沒人吃的「下水」。後來下苦人弄回來煮著充飢,並且開館子,也只能賤賣給下苦人。有一次孫思邈從下苦人堆里走過,也就是現在的貧民窟吧,見許多人搶著買煮豬腸子吃,也買了一碗嘗嘗,覺得味道不錯,只是腥氣太重,就給開了一個方子,叫「八大香」:無非是陳皮、肉桂、豆蔻、白芷、丁香、花椒、八角、良姜這幾味。「牙客」說其實還有草果、蔥白、小茴香、干辣椒等幾樣。這些東西與豬腸子一起熬燉出來,立馬香氣撲鼻,鮮美無比,因而流傳一千多年,成了西京人的最美味道。賀加貝問葫蘆頭是不是大腸頭子,就是長痔瘡的那個地方。氣得「牙客」美美炮製了他一頓:「小伙子,不咥別說瞎話,千萬別敗葬了祖宗的這口吃食。葫蘆頭是西京人共同的一點念想,不是哪一個人的,敗壞了都跌口福。為啥叫葫蘆頭,我還得給你普及一下常識:過去大夫家門口,都要挑個藥葫蘆,那是幌子,是執照,懂不?就連出門行醫,腰間也要挎個那玩意兒。孫思邈給豬腸子開了八大香,那就是藥膳。比如肉桂,是清理口腔細菌,防止口臭的;良姜是治胃寒、胃痛、嘔吐,還能調理疝氣的。這樣好的健康食品,挑個藥葫蘆在門口,時間一長,乾脆就叫葫蘆頭泡饃了。再給你普及個常識:豬沒有痔瘡,因為它不能直立行走,肛門壓力不大,毛細血管聚集密度較小。那裡非常光滑、潤澤、通暢。經過十幾道工序的漂、翻、捋、刮,乾淨如荷塘漂出的潔白麻絮,再下鍋三番五次地滾水去腥,然後才文火清燉,烈火炙香。請你在舞台上把這個常識也給觀眾傳播傳播,西京葫蘆頭,絕對是十全大補,衛生健康;人間美味,大致無雙;尤其是西門外的老王,不吃,你枉來一世,白活一趟!」說完,他還啪地把賀加貝肩頭美美拍了一下。
直到這時,賀加貝才知道,「牙客」早已把他認出來了。
「西京能有不認識你的人嗎?到我這吃飯的,也都常提起你兄弟倆。我是忙著弄葫蘆頭,沒時間看你們的戲。可你爹火燒天的戲,我是打小就看。並且為看戲,鑽你們劇團的下水道,還讓看門的朱師揪過耳朵。有一次,大冬天我耳朵長凍瘡,他把一塊皮都揪下來了,還讓我爸把他踹了一腳。朱師還在不?不在了。那老漢也長得喜興。打那以後,我再去看,就沒人敢擋了。你爹戲好,一出場就把好多人笑得蹴到椅子下了。兩片嘴唇,能分頭扯到兩個耳朵根;鼻子能彎成S形;耳朵上下移位,竟然能錯動出一拳頭來;尤其是眉毛,可以耍出『立楞關公眉』『八字吊梢眉』『殘雲掃帚眉』『彎月鉤心眉』等十幾種。我那時也學過,差點沒被我爸把半個臉打成醬油鋪。」老王無論說出啥逗人笑的話來,自己都一絲不笑,倒是頗有些喜劇感覺。
老王叫王廉舉。他的泡饃館叫「王記葫蘆頭泡饃館」。
王廉舉說,他不是《紅燈記》里的那個王連舉,那是舉手投降的舉,他是舉孝廉的舉;那是連襠褲的連,他是舉孝廉的廉。要是他爸早知《紅燈記》里有個叛徒王連舉,也就不會給他起這麼個名字了。起就起了,反正他當叛徒的可能性不大,手頭也沒「密電碼」,不值得人家去嚴刑拷打和上美人計。要真上美人計反倒好了,可至今還沒有這方面的動靜和跡象。並且借戲的知名度,他也正好開飯館。
閒扯中,賀加貝才知道,王廉舉過去在區上文化館幹過,還寫過快板,編過對口詞。也攢過小戲、小品,並且在業餘宣傳隊還演過戲。最輝煌的業績,是有一個小品還上過市上的春晚呢。他大手一揮說:「歷史,俱已過往,不提也罷!」五年前,文化館多數人去訓練模特兒隊,一撥一撥拉出去掙錢,他也「揮淚灑別文化」,出來開葫蘆頭泡饃館了。跟他一塊兒出來開館子蒸罐罐饃、賣米皮子的,都賠了個底兒掉。他的生意還行,用他的話說,給個小處長他還未必枉尊屈就。
當賀加貝提出想請他出山,去給他寫劇本時,他自是先一口回絕了:連處長都懶得屈就,還給你寫戲哩。他說今生都不想再染指文化了,文化把他弄傷心了,現在賣葫蘆頭就嫽扎咧!
賀加貝說:「你開口就是順口溜,那不是文化?」
王廉舉說:「那叫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本質還是為了拉攏顧客,掙更多更多的人民幣,目的不一樣。」
「跟我干,也不少掙。」賀加貝說。
「掙得再多,還是跟屁跑腳。而現在我就是老闆,我的事情我說了算。腸子下鍋,自由快活!胡說亂諞交往多,除了神仙就是我!」
王廉舉說著,喊叫店小二:「驢兒,關門,晚上看《秦之聲》。今晚剛好放你爹火燒天的幾個老折子戲,有《楊三小》《櫃中緣》,還有《教學》哩。」
果然,叫驢兒的把門一關,打開電視,《秦之聲》已經在播他爹的《楊三小》了。
一個叫玉珠的洗碗刷盤子女子,又給王廉舉端來了一盆洗腳水。王廉舉一邊泡腳,一邊看起了戲。他說:「你爹的戲,都有活兒在裡面呢,現在人不大看重這些了。我這點嘴皮子功,也都是跟你爹戲裡學下的。不過我聽電視台人說,《秦之聲》也紅火到頭了。正經戲是越來越沒人看了。」
賀加貝說:「現在都要聽新鮮的,爆料的。我爹那些戲,只有老漢老婆們才看得津津有味。」
「你胡說,難道我也老了?剛過五十就老了?」王廉舉激動得把一盆洗腳水都踩翻了。
「沒有沒有,都喜歡聽你說段子。好多年輕人也喜歡,我才來請你的。」
「不去不去。文化沒搞頭,堅決不走那回頭路。」
「王叔,你就權當是支持侄兒一把吧!」
王廉舉的頭,還是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沒個編段子手,攤子真的混不下去了。賀加貝就慢慢跟王廉舉磨,直磨到兩人把火燒天的《教學》看完,節目轉換成一個勁地賣性藥GG了,王廉舉才喊叫驢兒關機。他說:「吃這些玩意兒,都沒有吃我王記葫蘆頭泡饃給勁,常來吃的都深有體會呀!哪天我王廉舉也上電視台,給葫蘆頭做個性GG去。」
「那你到舞台上寫段子做啊!見天觀眾上千人,還不把你的店面撐破了!」
賀加貝這話,倒是引起了王廉舉的一些興趣。兩人三黏四扯的,王廉舉就答應去試試。不過他不住那兒,每天還是要招呼葫蘆頭泡饃館的生意,寫段子只是客串客串而已。
只要有這話就行。賀加貝像唱戲一樣,立馬跟他來了個「三擊掌」。